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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曾许我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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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透气。若是旁日,即便再心弛意动,我不会擅离大殿,可是今夜不同,我需要个场所,好让自己沉淀心绪。

    原想着能觅得一方清净,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不远处有脚步和语音渐行渐近,隐约可见的人影预示着我无法悄然离去。所幸这片枫林密密,再加上如今天色暗沉,若寻个比较好的遮蔽处隐身其中,轻易不会被人发觉的,我可以等到无人时再离开。

    刚把自己藏好,便听得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微微的嘶哑,还夹杂着薄怒:

    “她究竟有什么好?以至于你对她这般念念不忘?!你不要忘了,今日的荣华全是我一手带给你的,不然凭你一介小小侍卫,如何能坐享驸马之尊?!而她呢?她不过三品之臣的女儿,能为你做什么?”

    我心下一惊,这分明就是静慈公主的声音,果不其然董嗔清朗的嗓音在她话音落地后无奈地响起。

    “公主多虑了,我和她早已是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旧事?!真是只是旧事吗?”静慈公主陡然幽咽:“我知道,我知道你心中仍有旁麓不然你也不会把我拉到这里本公主做事,除了父皇母后,无需对他人交代,即便是你也是一样的。是,我方才在大殿之上,确有杀意,我知道捻酸吃醋很无聊,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你看她的眼神什么时候你才能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呢?董嗔,你告诉我,你对我是否有情,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她的话语里已带了哭腔,我微微叹息,是不是女人本能对同性更多的仇视?只要她仍是董嗔的夫人,即使我是再多微不足道,仍是她心中一根芒刺。

    我从树丛的间隙中看到董嗔走上前,把手放在静慈的肩上,想要安抚她,却被她倔强地甩开了,旋及掉头而去。

    有人做飞蛾,就有人做灯火。这样的区别究竟是因为天赋还是性情?无意中竟撞见这样的情节,感慨还未成形,就被随之响起的人声打断:

    “驸马,您不追上前与公主解释一番?这样任她负气而走,怕是会影响”

    董嗔笑笑,语气里不见任何慌乱,淡淡的语气有着嘲弄:“她以前没闹过情绪,发过脾气?可是最后呢?你放心吧,静慈自尊心太高,不会容忍把自己的狼狈生生曝露于人前。”

    “驸马对公主知之甚深,属下佩服。”顿了顿,那人又道:“可是公主对谢姑娘成见颇深,今日瑞景殿上,属下曾留心观察,推倒谢姑娘的,正是公主的贴身宫娥眠芍,若不是三殿下及时出手,只怕谢姑娘当真要伤于公主剑下。”

    董嗔闻言静默,半响,才幽叹道:

    “我也没想到,静慈对思泠竟如此耿耿于怀,当日若不是为了计划,也不会把她牵连进内。”

    我誊然怔住,是耳误吗?为何会听到‘计划’这样的字眼?!

    “驸马的语气可是后悔了?您当真对她假戏真做,动了真情?”

    “怎么可能!?”他嗤笑一声,想也不想就矢口否认:“思泠不是傻瓜,戏若不逼真,怎么能打动她?但她不是我想娶的女人,只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舍本逐末,放弃整盘大局。”

    “静慈是天之娇女,身份地位已经让她习惯了招之既来,挥之则去,这样的人,只会对得不到东西殚精竭虑,能够轻易到手的,她从来都视为理所当然,所以即使我出类拔萃,但只要让她知道我和其他的贵族子弟一样,把尚主作为一种荣耀,那么我在她眼中,就只能泯然众人矣,与旁人没有区别。”

    “所以您才会另劈蹊径,对谢姑娘求亲下聘,故意让公主以为,你对谢姑娘情根深重?”

    “思泠是最适合的对象,她外貌清灵秀美,性情又聪慧娴静,且与我家世相当——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就不能称之为对手,只有旗鼓相当,才会引发静慈的求胜欲:她原先以为,我是属意于她的,她太习惯了这种优越感,现在得知有人抢走了她自以为牢牢抓住的目光,自然奋起直追,想重占上风。”

    “所谓人性本贱,在两性关系中,想要保持永不疲倦,最好的方式,就是千万不要让对方对你失去危机感。情爱之所以让人前仆后继,欲罢不能,正是因为这种随时生变,即刻颠覆的戏剧性。否则没有悬念的剧情,情节设计得再巧妙,也是味同嚼蜡,食之无味。”

    我躲在草木之后,身子一阵阵地发冷,刚才那些话一字不漏的听进耳里,就像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针直扎到心上,过程是缓慢的,痛是锥心的,直刺得连喊叫的勇气都失去——实在想不到,素来外表正直,重情重义的董嗔之,竟把人性剖析得如此深刻,利用得如此彻底。

    凄楚愤怒自胸腔溢满,化做唇畔掩盖不住的长叹,虽然极其轻微,但已令自小习武的董嗔倏然变色:

    “是谁?!出来!”

    (六)

    事已至此,躲藏已没有必要,我想董嗔也没有想到,绕出树丛的,会是这出故事的女配角本人——与其形容配角,不如说是棋子更为恰当。

    “是你?”他的瞳孔猝然收缩,惊愕、尴尬、狼狈,一一自他的面孔掠过,最后定格成漠然:“你都听到了。”

    “该听的,都听了,”我苦笑一声:“你从一开始,就只是在利用我?”

    与他在澄心亭分手那天,他的语气和叹息都让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结局是迫于皇权的干涉,最后不得不天各一方,但原来这一切只是误导,他想娶的,想要的,从头到脚都只是静慈?!

    宛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我猛然清醒,往事再度重现,原本毫无道理的事情,此时忽显蛛丝马迹,那天在凌虚亭,静慈公主在听到我和他的婚训时,那么失态,甚至不依不绕地纠结于我们的月下私会;圣上的那道指婚圣旨,世人皆道棒打鸳鸯,但若不是已有苗头,静慈堂堂一国公主,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就算她愿意,天底下最至尊的那对夫妻又怎么肯放心把爱女交给他?!

    有些事情,早就有迹可寻,不过是自己后知后觉。再看董嗔,他没有回答,然而也没有否认,只是单看神情,已经让我得到答案。

    “在你尚且于父母膝下承欢之时,我年介十岁,已步入宫廷,”静默许久,他终于开口:

    “宫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相信你已经感同身受。我们家三朝为仕,辈辈皆出自政治场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什么办法才能维持长盛不衰?在我十五岁那年,我的父亲在我的床头挂了一副字画,上面就书写两个字:公主。”

    “静慈公主,她是当今圣上与现任皇后唯一的爱女,娶了她,董家就等于拥有了一张护身符,无论将来卷入怎样的政治旋涡,有她在,至少董家不会垮。你可以说我龌鹾,可是我们身为官宦子弟,世族子女,总要为家族利益牺牲点什么,或者自由;或者性命;或者婚姻,至于那个人是不真爱,是不是真的适合,又有谁去在乎?”

    他的面色淡漠,云淡风轻。我紧盯着他,看了好久,才疲倦地闭上眼睛——他不是在辩白,只是在陈情,所以谎言说完之后,便不再拖泥带水。

    伸手至怀中,取出那块紫玉佩,玉佩上缀七宝,即使在夜色中,也是熠熠生辉,但这样的光彩,却让人觉得刺眼——当日珍藏,是以为它是缅怀旧情的的信物,谁知只是一桩感情骗局里的道具。

    “这块玉佩,是你送给我的,现在还给你。”

    董嗔薄唇紧抿,看了我许久,终于伸手,就在他接过玉佩的那一瞬间,我猛然缩回手,用力往外一丢,玉佩砸到林间的青石道上,登时四分五裂。

    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把我和静慈利用地如此彻底。他的神色瞬时难堪,但却让我感觉到一丝报复的快意。

    也许能在陷落的爱情里全身而退能,不代表你没有付出全部,而是证明你早一步看清前方没有未来的道路。对于深谙宫廷生存之道的人而言,谈及深情,无异于夏虫语冰,是我们都看错了人。

    莫怨男子情薄如纸,只怪女子情深似海,我们何尝不是在这最后的悲剧里参与了一脚?

    说穿了,都是我给了你机会,让我心碎。

    记不清董嗔和他的随从是何时离去,回神后的自己一个人站立在青石道上,薄雪已降,落满了两肩,一柄茶色纸伞轻触的我的头发,落雪顿止,回过头,目光落进一双清深如潭的眼眸里。

    是赵临霄。

    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卸下自己的裘绒,将我瑟瑟发抖的身子环绕住,叹息声几乎微不可闻。

    眼眶刺痛,眼瞳刹那被水雾笼罩,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他的怀抱里哭得几乎无法抑制。

    (七)

    德十三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鹅毛大雪仿佛是追着黄花枯叶的脚步降临八百里秦川似的,天地间一片惨淡的灰白。朝中皇嗣之争愈演愈烈,各派纷争不断,太子一党日渐失宠于帝,而一直韬光养晦的二皇子衡王一脉异军突起,大有与太子分庭抗衡之势,在这夺嫡之争剑拔弩张之际,皇三子豫王赵临宵自请离京,回到封地徽城,远离是非,在他出行那天,我以豫王正妃的身份伴驾随行。

    为什么选择我?

    新婚当夜,当宾客尽数散去,他掀开我的盖头的那一刹那,我曾问过他。

    豫王临宵多年来深得圣眷,早在幼年就已封王,皇帝不仅对其宠信有加,甚至将禁军中的羽林和骁骑两营交付。加上豫王本身也是极品美玉似的人物,京中未婚少女莫不翘首以盼能雀屏中选,连皇后都有意为自己的内侄女牵线,可以说,能够成为豫王正妃的女子,相貌、家世、背景、人品不说万里挑一,也得是千里无二的佳人。

    而我呢?因董嗔退婚一事,市井朝堂已沸沸扬扬,自古女子未出阁而被退婚,视为奇耻大辱,莫说外人如何讥讽,连府中侍仆看我,目光里都带着七分同情,三分揣测。在这风口浪尖,人人视为我烫手山芋的当口,他为什么要顶着舆论压力娶我为妃?

    据说圣上当时不肯松口,曾言满城闺秀,为何偏要谢门弱女?但豫王在毓清殿前跪求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落暮,圣上终究才答应。父母本对这桩婚事忧心忡忡,经过董嗔一事,他们有意让我远离皇家,但皇三子的举动却让他们放下心来,皆道豫王如此痴心,必不会亏待于我。

    我并不相信他是对我情根深种,做女人,要有自知之明,永远都不要太高估自己,在皇宫里寻找深情,如同夏虫语冰一样徒劳,山盟海誓如董嗔,尚且两面三刀,何况自小在深宫里成长的豫王?

    临宵听完我的疑问,神色未变,沉吟许久,久到几乎让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悠然启口:

    “我需要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掷地如有声,他嘴角微抿,继续淡然道:

    “父皇历来痛恨朝臣结党营私,更忌惮皇子妄求大志:太子虽为储君,但父皇年事已高,对他暗存芥蒂已久,深恐他逼宫篡位,二哥深知如此,所以韬光养晦,低调做派,在父皇面前,从不轻易干涉政见;而在所有成年,有能力角逐皇位的皇子当中,我的呼声最高,相信父皇早有所耳闻,若我在此时,再与朝中重臣联姻,只怕会被父皇视为威胁。”

    寥寥数语,已让人窥见内情,在他此时力求锋芒尽敛的当口,无权无势的女人——例如我,就是最好的挡箭牌,起码能给身居高位的至尊传递这样一个信息——没有一个心存大志的皇子,会迎娶绯闻缠身的女子,来为自己夺嫡的道路上添加非议。

    当我对宫廷懵懂不知时,觉得其中神秘华丽,让人想一探究竟,可真的对宫廷开始了解熟悉,又觉得怅然若失。虽说不求深情,但是想赌,赌我对这宫城最后一点儿不甘心,最后一点儿渴望:任何一桩婚姻,信任都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他若不愿意对我和盘托出他的抱负理想,我也不敢全然依靠这个总是有所隐瞒的男人。

    当然,婚后的日子并非不惬意,与我预料的截然不同的是,临宵待我诸般宠爱,王府中事无巨细,一一交由我处理,府中原有的俏婢美姬,在婚礼之前尽数遣散,婚后有朝臣讨好献上,竟也尽数推辞。他自从婚后,一直以富贵闲人自处,国家、朝廷、一笑泯之,反而常有空闲厮守:春看万峰吐绿,夏赏花开绿树,秋游漫山红叶,冬览冰雪飞舞,我们仿佛是世间最普通的夫妻,偶尔的时候我会想:也许不相爱,也有不相爱的好处,没有对对方抱有太大的希望,反而常见惊喜。

    婚后一年,夺嫡之势已经险象环生,临宵斟酌再三,终于自请回到藩地,在这节骨眼下,请离藩地就意味着退出大位之争,当他口吻平静的告诉我这一句决定时,我几乎难以置信:与他生活才一年,就已了然他的计谋深远,手段老练,敏锐过人的洞察力、运筹帷幄的谋略、举重若轻的胆识、谈笑间风云变幻的手段,几乎凡是成功应具备的因素,他都有了,加上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换成是谁,都不可能轻易地说放就放,难道他可以如此超脱?

    “大位之争,已渐显定局,二哥忍性耐性都在我和大哥之上,输给他,我心服口服。”我诧异于他的坦率,却见阳光下,他的笑意因如释重负而坦然:

    “母妃在临终之前,曾经这么告诉过我:坚韧不拔,贯彻始终,是做事品性,但做人,则无须太过执着,总要给自己留线转身的余地,能坚持时就坚持,不能坚持时就走开,凡是你觉得辛苦的,便是在强求。”

    我怔怔地看着他,只一句话,就对那位已故的慕容氏贵妃心生敬佩,盛宠一时或许只需要美貌,但宠及多年,却需要更多的智慧——她是前燕国的公主,自小长在深宫,对于皇室纷争,有着无比清醒的认识,出于对子女的保护,在临宵幼年时,就灌输给他低调行事通情练达的重要性,这样的女人,莫怪能让圣上心心念念至今,在她死后,仍对其子嗣恩宠不绝。

    “我和二哥从小受到的皇室教育都差不多,但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与他一样同等而化,他是真正的帝王之材,这不单单是指谋略手段,更包括资质心性。人类生存的意义,归根到底,是成为他自己;而皇帝,却是一份要把自己完全放弃,才能做好的职业。”说到这里,临宵沉重的叹息:

    “他可以拥有万里江山,却没有他自己,他可以为天下活着,为黎民活着,惟独不能为了他自己,每个人都可以私爱自己的亲眷,惟独他不可以;每个人都可以怨恨自己厌恶的人,只有他不可以。古人曾把君主叫做圣人,什么是圣人?无欲无求,道德完全曰‘圣’,可是做为一个为利他人而至忘我的人,又岂能无欲无求?说到底,圣人这个词,本身就是一对矛盾。”

    我悄然握住他的手,他一笑,把我揽在胸前,眼神因回忆往事而悠远:“母妃去世之后,父皇人前漠然平静,人后却是身心俱疲,他曾告诉过我,自母妃役后,他才知道什么是彻底的失去,虽然此生不悔,但倘若从头再选,他绝对不会再把心爱的女人拉到宫廷,被皇帝深爱的女人,总是旁人的眼中钉。而父皇和母妃的故事,也让我下了决心,一旦立了正妃,便再也不纳旁人,我不会让自己的女人,重蹈母妃的覆辙。”

    (八)

    时光悠悠而晃,一过就是七年,期间我生了三子一女,和临宵平淡处世,不问尘嚣。二皇子继位之后,正值北狄来犯,新皇启用皇族宗亲,起兵南下,临宵独挑大梁,担以护国将军之任统帅三军,凌城一战打了三年,终以北夷割地赔让三城,天朝大获全胜而告终,临宵沉寂数年的政治生涯,也因这场战役又再次开启。

    再次回京,我和他都感慨良多,皇后为笼络功臣,常常召见王妃命妇,还有出嫁的几位公主,在凤仪宫开设戏台,也因此,我与静慈公主,这两个不想相见的人,避无可避地在墨荫殿里面对面。

    几年未见,已成妇人的静慈风韵尤存,已往在皇家席宴上见她,总是力徒光鲜艳压群芳,可能是小产让她看起来似乎清减了很多,脸色也不复从前的红润,不过气势依旧,看人的时候,视线绝对不肯落在对方的脖子之下。

    在距离我尚有三步距离的地方,静慈遽然停下,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目光点点下移,最后落在我已经隆起的腹部上,我下意识地将手交叠,缓慢的退开一步。

    我的移动可能惊动了她,一声很轻的叹声自她的唇边溢出:

    “这是你第几个孩子?”很突然地问。

    “第五个。”我一楞,没想到对峙半天,她的语气竟然就这么软了下来,但仅仅只是一瞬间,静慈柳眉微挑,声音又提高了几度,笑容扩大了:“成亲七年,就有了三子一女,现在还有第五个人家都说豫王和豫王妃成亲多年,每天都好得蜜里调油,豫王为她多年不置一姬一妾,独宠专房,连同台看戏,都要频频回首,众里寻她。我刚刚听那些,本来还不信,现在看来三哥待你,果真是一往情深,得夫若此,真是让人羡慕。”

    我垂眸一笑,对她话里的讥讽不以为意:“公主何必羡慕,你不也是早就嫁于如意郎君,得偿所愿了吗。”

    静慈闻言轻愣,忽而笑出声来,笑声中隐带涩意;“你知道我嫁的是谁,为何还能如此平静?我和董嗔成亲前后,并没有在意你。甚至我都不觉得,是我在横刀夺爱。”默然地看着她,早就知道她会拿此事做文章,既是早已预料,也没有多生气,只觉得往事如烟,乍然再听,竟像隔云观天一般飘渺:

    “你不过是个小家碧玉,懦弱温吞,卑微低下,不善于宫中钻营,也不懂得因势利导,没见过大世面,更上不了大场面,娶了你,董嗔没有任何助益,这样的你,凭什么让他舍弃一切前景地犯傻?”

    我沉吟半响,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逐点头微笑:“比起你,我的确是没有让他飞蛾扑火的本钱。他从小就立志娶你,而我,不过是件工具,让你患得患失,引你争风吃醋,好让你更在乎他。”

    “是吗?”静慈的凄楚冻结在了脸上,苦笑也变成悲凉颜色:“可我看到的是,他太高估自己从骗局中脱身而出的能力。你和三哥大婚那天,他在府中喝得醉步蹒跚,躺在床上,喊的都是你的名字你知道他一向注重仪容,那样的潦倒落魄,实在不像作戏。”

    “公主,”我打断她,实在不愿再去回顾这段往事:“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益?使君自有妇,罗敷已有夫。他是假意潦倒也好,是真的伤心也罢,我们终究都是不相干的路人。”男人也许会为被自己的抛弃的女人叹息怀念,但那样的感伤,通常都是建立在‘她没有了我,却嫁得更好’的酸涩上?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我;“你已经不在耿耿于怀他了吗?”

    “只能在谎言里才存在的月圆花好,我为什么要留恋?”我定定地瞅着她,反问:“公主,不要太高估女人的痴情,所谓痴情,其实是种病态。我已经移情他人,往事于我,早已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与董嗔有关的陈年旧事中,还有多少旁人所不知道的卑鄙意图,我曾不止一次的猜测过,早就冷了心,爱情往往如此,在彼此擦肩而过后,才一发不可收拾,也一去无从回头。

    从来都不是个聪明颖悟的女子,有时候甚至稍嫌愚昧无知,可是对情爱之事,经过岁月历练,多少都懂得辨别一二,董嗔当日或许有对我动情,可他再炽情热烈,也只能说;我愿意爱你一生,可惜不能给你名分。

    临宵从未说过爱我,但我却是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豫王正妃。女人应当明白,男人对她最高的赞美,是娶她为妻,不知道他当日向先皇求允,是否有遭到过君父的严斥,以他皇子之尊,豫王之爵,应是阅人无数,缘何为我以最平等最尊重的方式,大费周章,扶以正位?

    我对他的用情几许,尚不知深浅,但也隐隐地明白,董嗔看似狂猛浓烈的情势难低,在他这样的举止面前,可笑薄弱到不堪一击。

    所以与临宵,能够因为小小细雨就相互拥抱取暖,与董嗔,就只能是西湖水干,波澜不起。

    静慈还想再说什么,被我挥手示意打断,忘却像一场放生,我们无法驯养它,就必须让它更自在更遥远地生活在别处。年幼的时候,曾在祖母的寿宴上,看过一出醉月湖,曾经花城的孤单女子,因不慎而溺于爱的歧流断脉之中,落水三年,魂魄不肯散去,午夜低徊于水陆的边缘,羞怯的向陌生的行人诉说破碎的心肠。

    故事里痴心情长的女鬼,曾让不少在场的夫人小姐感动地频频拭泪,可一向喜欢才子佳人的祖母,却摇头叹息,她当时只告诉过我一句话:

    “思泠,身为女子,你要记住,永远都不要把自己受挫的情史美化成受难的神话。”

    这才是阅尽千帆后的金玉良言,可那时我年幼,不懂得祖母的语重心长,直到经历过感情上的挫折,才明白她的睿智:明知道得不到响应,依然难以自拔,这样持续一生的暗恋或许是别人眼里抱有怜悯的传奇,但对当事者来说,无疑一场情感灾难。我们应当知道,以眼泪浇灌的自哀自怜,不过是种自我舔食的陶醉感,多少人沉浸在这种自以为是的自恋里,成了一只在图鉴上注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的蝴蝶标本。

    正沉吟间,腰际忽被人轻轻揽住,我回头一瞧,正是临宵。

    “你怎么出来了?”

    男宾和家眷应在不同的厅殿,一整个晚上,他都和一群王室宗亲在一起,怎么会寻到这儿?

    “你出来的时间长了,我怕你的身子吃不消。”他笑了笑,不动声色的走近,伸手牵住了我。

    视线微转,静慈公主识趣地告退,殿外汉白玉铺成的玉阶上,只剩我和他。眼下中秋刚过,入夜已有寒意,瑟瑟秋风微一掠过,身体轻轻一颤,临宵顿时察觉,想也不想就揽紧我。

    “气候已寒,你要多顾着自己的身子,方才我看静慈缠了你好些会儿,她有没有为难你?”

    知道他方才一直留意,我心下顿时生温,那么多的晨昏日夜,只因牵手有他,所以悲喜都可以波澜不惊,从容以对。主动依偎进他的怀中,牵住他的衣襟:

    “你多虑了,我们啊,只是聊了会少年时期的爱情梦想。”

    “哦?”

    “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恩。”竟也老老实实地承认。

    我抿唇一笑,乘无人注意,踮起脚,在他唇上轻吻一记,呢喃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楞了一下,待反应过来,眉目高扬,笑意流动在黑眸里,略带羞涩地凑到我的耳边,低语出下句誓词: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记得小的时候读诗经,总是羡慕这样的岁月流逝仍不夺其情的爱恋,上邪太过隆重了,动不动就以性命相许的爱情不是不感人,只是太过考验人性,总有许多的原因,使得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让隆重的开始,没有同样隆重的收稍,我过你的眼,经你的心,却不能与你在一起。若是无所畏惧,愿意割舍一切,或许能战胜千难万险,但我们——尘世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肉体凡胎,没有这样勇毅,即使遇见那个能让心海沸腾的人,也还是茫然地,不作为地,任命运将他(她)带走,最多留些微记忆。

    我也只是个寻常且软弱的人,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拥有过一段怎样的深情,可当我爱的那个人讲了那几个字,忽然间就明白,当初年少时听了那么多传奇,到最后,自己竟也成了传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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