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遣怀,何处花开?路过尘埃,泪过成爱。
(一)
我初遇临霄那年,正值十五。
妙龄玉颜的豆蔻年华,在闺阁中隐匿,以时光为饮,年华果腹,岁月做衣锦华服,只等匹配一位门当户对的好夫婿,恩爱不疑携手到老,一生便是圆满。爹爹宠我如手中瑰宝,方才及瑾,就由朝中同僚牵线,许配给了董御史的大公子,那个熙宁殿掌兵五千,宫中交口称赞的少年将领董嗔,文定之日就定在来年的春天。
不能说对这桩婚事不满意,本朝男女之防虽说严苛,但哪个姑娘不好奇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样?也曾撩帘偷窥,那个眉目秀逸的男子,气质端雅和煦,神态样貌令人一见,如沐春野之风——少女情怀总是诗画,自然芳心暗许。
因名分早定,我与他常鸿雁传书,九月九重阳节那天,宫中大宴,他在信上提议,可到熙宁偏殿附近见上一面,我亦想聊慰相思,便欣然应允,在宴至中旬时,悄悄溜到了南宫侧的千芍园。
千芍园四面环柳,花开团簇,我还未到凌虚亭,便听到有清越的笛声传来,隔着重重花影,但见亭榭之上,一个颀长的身影临风而立。董嗔平日也喜欢摆弄笙歌丝竹,我当时不疑有它,提起裙摆就直上亭台呼道:“董嗔!”
那人停下笛声,转过头来,借着明朗月色,我只一眼就看清了他的面容:不是董嗔,却比董嗔更英挺华贵,侧面如剪影一般利落干净,剑眉若峰,斜飞入鬓,双眸如潭,深邃似夜,相貌之俊雅,气度之雍华,举止之倜傥,如同一块极品的龙纹白玉佩,竟是生平仅见。
我顿时无措,后退了几步垂目行礼:“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那男子被人凭空打断,却也不恼,方才吹笛时的伤感之色一扫而去,一派地云淡风清:“无妨,姑娘可是与人相约此地?”
我本欲隐瞒,但见他神色温蔼,不由自主就点头承认,他见此,洒然一笑道:“看来此地早已有人预约,我这个孤家寡人还是速速离景比较好。”说罢提袍动身,大步流星地离去,月光澄淡地拢在他身上,在青砖上留下修长的影,仿佛淡墨勾勒而出。
我无意中瞥见他锦袍下的宫锦金线宝靴,金光中透出皇嗣的威仪,这才惊觉来人的身份,可未等细思,已经听到寂寂夜色里越来越近的步履声,扭头一看,只见董嗔踏着月色大步而来。
他见到我,笑着走近道:“没有等急吧?”我心头一暖,抬头对他微笑。他伸手牵住我的手转到一株巨柳背后,低声询问道:
“这一路前来,可曾顺利?”
我思酎半响,还是将方才一事隐节过去,他见我点头,才放下心来,复又凑到了我的耳边,笑语道:“初到宫廷,对这皇宫处处,可有否感想?”
我低下微微一笑,不期然就想起方才那人的锐利目光,但见董嗔眼神灼灼,赶忙压下遐思,低头掐了朵白芍,以做掩饰:“别的宫苑未曾细看,只对御花园的皇家气派颇为赞叹,尤其是这千芍园,姹紫嫣红,锦簇如画,就是有一点美中不足。”
“哪一点?”
低头嗅了嗅花蕊,怅然一叹:“满园婥约,共有八十八种,其中以杨妃出浴为首,可惜这如锦如霞的花儿,居然半点香气也无,看来世上不如意之事,果真十之八九。”
“是啊,这芍药为草本之首,却屈于人下,比不上花王牡丹,至尊天下。”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董嗔的话有些意犹未尽,眸底有黯色一闪而过,复又明朗。伸手接过那朵芍药,小心翼翼插在我的鬓间,我们挨得那样近,低眉抬眼处,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正在儿女情浓,忽听一阵马蹄雷动,应声望去,只见官道上有一红衣丽人正往我们这边的方向策马狂奔。我和董嗔大惊失色,急忙分开,但这时已经来不及,那女子速度不见缓减,行至我们身边,竟探身用马鞭挑着我头上的芍花。
我急忙躲至董嗔身后,那女子因我躲藏,骑在马背上的身型陡然不稳,尖叫一声,便掉下马背。
千钧一发之际,董嗔不假思索就奔上前去,伸开双臂,及时把她接住,待扶那女子站稳后,便单膝跪在一旁,大声请罪道:“微臣救驾来迟,还望公主恕罪。”
我也赶紧行礼下拜,没想到来人竟然是公主——早就听闻今上子嗣众多,膝下共有三子四女,但能在禁宫里策马狂奔且不守礼节的,应该就是皇后唯一的嫡亲女儿——三女静慈,只见她华锦绣衣、珠玉堆垒,姿容灼若牡丹出绿波,只是此时面容微冷,杏目不断在我和董嗔之间游视:
“她是谁?”
质问的语气仿佛是自己手上的所有物被人觊觎。
我不由看了董嗔一眼,不明白这静慈公主的态度为何如此理直气壮,董嗔略略沉吟,不惊不乱地抬头回道:“回禀公主,她乃是微臣的文定之人,未过门的妻室。”
“什么?!”公主凤躯一震,杏眸圆睁:“你已经定亲了?”
“是。”
静慈公主闻言微眯起眼,凝视着我的目光阴冷莫测,我垂目低首,只觉得青砖上丝丝凉气小蛇似直往膝盖上爬。公主冷睨我数眼后,复又瞪向董嗔,后者却是垂眸敛首,面容无波,我看着他们的波澜暗涌,惊疑不定,正在忐忑之际,忽听公主泄出了几声冷笑:“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无视宫规,跑到这深宫大内月下私会!”
我正要央求,董嗔已经开口解释:“公主误会,今夜重阳宴,臣的未婚妻进宫赴宴,不料在半途迷了路,才误到这熙宁殿,恰好被臣所见,正要送她遣返臣等绝非存心秽乱宫闱,还请公主明鉴。”
静慈公主闻言怒色不减,冷叱一声:“谁信你的鬼话!”正待发作,忽然脸色放缓,朝我身后福身行礼:“静慈见过三哥。”
我微侧过脸,只见数位男子正朝这芍药花丛而来,为首之人,正是方才那锦衣男子。
“大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怎么,又是哪个人冲撞了你?”
“三哥来的正好,”静慈公主手指着我兀自冷笑道:“这官家女眷竟然跑到宫闱之地与人私会,正巧被臣妹撞见,该如此处置?!”
那男子面带微讶,环视了我和董嗔一眼,忽然笑道:“四妹恐怕误会了,这谢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方才东宫召见,才让她留在此地稍等片刻。”
他声音低醇悦耳,仿佛击筑,短短数语,竟将来龙去脉掩盖地滴水不漏,别说是静慈公主,就连我,也是楞在当场。
静慈公主显然不信,但惧于对方威势,不敢将怀疑之色尽数表露,气焰已经大为减弱:“是吗?可是臣妹仍觉得她行迹鬼崇”
三皇子朗朗一笑:“五妹这番话,真让为兄心惊,谢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若说是月下私会,可不是把我也牵连其中?!”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眉宇已经沉淀,虽无疾言厉色,却让人无敢肆然。
静慈连忙做声;“臣妹不敢。”
“既是误会,说开了便无妨,”三皇子狭长的凤眼微睐,状似散漫地笑了一声,给了个台阶:“我方才出清风殿时,看见一队宫侍往秋声殿的方向而去,据他们的服饰来看,像是凤仪宫的五妹不回殿看看?”
静慈公主不敢继续纠缠,敛裙行礼:“那应该是母后召见,臣妹这就回去。”说罢恨恨瞪了我一眼,掉头而去。
他一走,原地除青衣侍卫之外,便只有我们三人,因有三皇子在场,满腹相思便只能尽数咽喉,董嗔整袍行礼,来不及回递我一个眼神,匆匆托声告辞。三皇子也不为难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们一眼,便扬手让他离去。
我心中忐忑,不知该怎么收场,忽听三皇子启声道:“天色已经黑了,谢姑娘手无灯烛,就让我送你一段吧。”说罢,已经不由分说地让身后那个年轻的侍卫点灯带路。
这一路,我心里像是蜘蛛结了网,纠结不定,既担忧路上会碰到宫娥宦官看到自己与三皇子走在一起,又担心这位三皇子会问我其他问题——我既不能实情相告,也不想欺骗他。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已经快到了,这一段我就不送了。”
我心中庆幸,立即裣衽行礼:“多谢殿下。”
他把灯笼递到我的手上,忽然靠近一步,凑到我耳边,轻声道:“这宫里,是最容不得花前月下的地方,以后,千万不可像今天这样莽撞了。”
我心弦一颤,脑中浮现静慈公主愤愤冰冷的神情,待回过神时,三皇子和其随从已经离去,我目送他的背影,一时看得出神,没料到他的脚步忽然停下,转过身来,目光与我撞了个正着——他的眼睛,并没有如我心中想的那样锐利逼人,反而透着一种温和,又如渊池古井,深不可测。
心有一霎那间几乎忘记了跳动,所幸他似乎只是随意一扫,目光就移开了。我悄悄吁了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二)
凌虚亭一事经三皇子巧妙周旋,没有声张出去,可我心中的怀疑却没有偃旗息鼓,当日静慈公主与董嗔眉眼间的言语太过蹊跷,让人始终无法笃信他们只是君臣关系。也曾想过冲到董嗔面前大声质问,但思索再三,还是作罢——打破沙锅问到底是求学的精髓,但若放到感情里,则是大忌,何况董嗔不是早就表明过他的心意了么?京中人谁都知道紫玉佩是董家长媳所有,而他亲自把玉佩送给了我,难道这还不能证明我在他心底的地位吗?
况且眼下正值静慈公主的出阁之期,帝后正大张旗鼓地为她挑选夫婿,立秋之后东床宴上,京中贵族少年几乎倾巢而出,各展其才,满座的青年才俊,加上董嗔已有婚约,未必就能雀屏中选。
这样的粉饰太平在那日董府管事亲自登门求见后,被全然打破。
那天,我和一众女侍在花园里采摘丁香,忽见雪瑟神色仓皇地急奔上来,说是董府管家过府求见。
我暗自奇怪,若是商量婚礼细节,大可直接与谢府管事洽谈,何必要求见于我?:“可知道他所为何事?”
雪瑟面色苍白,支支吾吾地小声道:“听说,听说宫中特意为静慈公主招婿的东床宴已经结束,定下的驸马是是董嗔,董大公子”
脑中嗡的一响,五脏六腑顿时剧烈翻滚,后面的话,一句已听不进去,只觉得其中字字句句像重锤一般,全砸在心头上。雪瑟见我面如土灰,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啜泣道:“奴婢也是听那董府总管所说他现在就在湘怡阁门口,小姐要不要召他进来?!”
我勉力抬头,便见院前站着一身携重礼的素衣老仆,见到我,他的神情局促而尴尬:
“想必小姐已经知道小人前来所为何事——我也是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向小姐讨要定亲之物,静慈公主不日就要下嫁董府,我家老爷怕公主不见紫玉佩心中见怪,希望小姐明白事理,成人之美,他日定当亲自登门致歉,重礼酬谢。”
他的神情凝重而为难,其中还掺杂着几丝怜悯,我再也想不出质疑的借口,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虚,再开口时,已是喉咙干涩,几不成声:
“我要你们重礼酬谢又有何用?自古女子未出阁就被退婚,已视为奇耻大辱他可以被皇室招为驸马,尽享荣华,却叫我情何以堪?!”
董府管家知道理屈,不敢声辩,重叹一声,道:
“小姐莫要误会,我家大公子本是心仪小姐,可那静慈公主属意大公子,便请圣上下旨赐婚,我们也无可奈何,还希望小姐体谅,您若是惦记与我家公子往日的一段情分,就不要让董府为难。”
难怪他能执掌董府总管一职,果真是能言善道,句句见血,我闻言冷笑,不愿继续与他纠缠:
“让我退还信物也不难,这玉佩本是你家公子亲自赠送予我的东西,凡事有始有终,现在要讨要回去,就让他亲自来拿!”
(三)
董嗔隔日来到谢府时,我已在花园的澄心亭静坐许久,不知道他是怎么硬着头皮顶过爹爹的雷霆震怒,但依约来到亭前时,却是面容平静。风里依稀有树木清香,飘举他蟹壳青的衣袖,就立在亭前的石阶,数步之遥,可他的表情眼神,却让我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早已千仞鸿沟,再难触及。
“还给你,”我低下头,将玉佩递送上前:“我没有想过要让你们为难只是有些事情,我不能容许它如此虎头蛇尾,但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我现在把它还给你,我们就此恩断意绝。”
他并没有伸手接过玉佩,晦涩的眸子哀哀地凝视着我:“我不会轻易赠人物品,但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就不会再把它要回来。”
“何必呢?”我摇着头,眼眶里又涌上了泪意:“你今天来,不就是因为这块玉佩的吗?没有带它回去,又怎么向公主交差?静慈公主拿不到这块紫玉佩,终究不会心安的。”
他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颓废,大步上前,将我搂入怀中,轻声道:“你知道吗?我曾想过带你远走高飞,到一个不知具体的山村隐姓埋名,共度余生。”
我心中一软,几乎就要点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可话到了嘴边,吐出的却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是我们都知道,他不能这么做——除了人臣,他还是人子。
我们都不是这种可以不顾一切的人,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生于侯门自然能做到一些非常人能及的事,也同样要放弃一些平常的事物,例如婚姻,例如感情。
他眼神一黯,埋首在我发中,声音低哑:“是,我既不能把所有的责任抛诸脑后,也不能带着你浪迹天涯,更无法反抗与公主的婚礼可是有一点你要相信我,纵然我无法选择我能娶的人,但我能选择我能爱的人。”
“我好象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早在两年前一次太师的家宴上,我就已经见过你,”他闭上眼睛,似乎陷入回忆中,整个世界寂然无声,只有他的诉说飘渺而伤感:“那时候你笑颜清甜,在一众小姐夫人中格外出众,令人难以忘怀,所以父亲将京中适龄小姐的名字呈上来时,我毫不犹豫就选了你——那时候我相信,你的命运将会与我的紧密纠缠,你的美好注定要被我一世珍藏。”
我心头颤动,遍布凄然,以前也听他略微表示过,却没有像这一刻说地这么清楚。天色已届晚,亭外风声如咽,唯有一缕黄菊冷苦的香气悄然弥散,初时尚无所觉,等满亭皆是菊香,才觉得香中带苦,直透到人心里去。
直到临走,他还是没有拿走那块紫玉佩,分别的那一刻,我们都从彼此的眼中见到凝结的水光——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他,今日一别,再见尤艰,候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他日若相逢,你已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如同这样的表白,纵然含情脉脉,娓娓动听,也只不过苟延残喘地昭示了我们情深缘浅。
(三)
静慈公主与董嗔的婚礼,就定在十一月立冬。
公主大婚,圣上下旨,京城街市两岸皆以五彩宫灯装点一新,共庆三天。婚礼那天,京中人人出阁偕游,我也弃了车马随从,独自随着人流在街市慢步。边境有狄国来犯的折子堆积如山,而汴梁城仍是这样铺天盖地的奢侈,实在不明白,皇室成员的生活到底是苍白成了什么样子,才会拿百姓的痛处来为自己的生活喝彩。
举步茫然,肩侧突有落物的触感,侧首一看,有几瓣芙蓉花瓣自肩上掉下,我抬头一望,只见一雅致酒馆的二楼临街席中,一名衣饰华而不繁的年轻男子冲我摆了摆手,意态雍容,翩若春风——竟是赵临宵。
“民女见过三皇”我犹豫着是否要行宫礼,半途却被他伸手拦住:
“我们现在可是身处市井民间,礼数多了,反而曝露身份,还是直呼其名吧。”他指了指同席的座位示意我坐下,又问道:“今天也是出来观赏灯会?”他音泽淳厚,语调低柔时更如磨鬓私语,引人欲醉。
我半晌之后才涩涩张口道:“在府中憋闷,便央了家人,出来透个气。”也许是我神情里的凄楚让他想起了什么,只见他神色顿悟,旋既歉然道:“对不起,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垂首牵唇表示不在意,随意找了个话头拆开话题:“今日宫中婚宴,公子为何人在宫外?”
他笑而未语,将视线投注远方半天没有吭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盘问他的行踪,正忐忑间,忽听到他开口道:
“也没什么,今天是我母妃的忌日。”
我啊了一声,侧过头看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前俊致的男子虽是笑容未减,却让人看出几分不同往常的伤感之色。
三皇子赵临霄的生母是前燕的公主,传言身具狐仙血统,姿容绝世,当年艳冠后宫,隆宠十年,可惜红颜薄命,诞下皇子仅仅七年,就撒手人间。
一个女子就这样走完了一生,现在只怕除了她的儿子,再没有人会记得她是何时在如花美貌的时候出嫁,又是何时在华正好的时候离开。莫怪三皇子会暂避宫廷,在这他人的婚庆之日,他面对满堂刺眼的红,心中怕是只余一片惨痛的白。
相对无言半响,忽然一声轰隆巨响传来,我恍惚望向夜空,只见灿烂的的光芒升起,未待凝聚便绽开盛放,以缤纷的姿态四下散落,举城的花灯瞬间失了徇目,夜暮通亮,楼阁人影亦笼于漫天烟火盛大的华彩中。
“我年幼时很喜欢看烟花,”赵临霄目落前方,唇边因回忆上扬着弧度:“每逢宫中大宴,我就在看台上流连忘返,总要逗留到宫侍寻来才肯罢休。”
“哦?”
“每次都担搁太久,难免荒废了学业,连太傅都无可奈何。直到有一次,母妃亲自来寻。”
“哦?”
“她没有责备我,连面色都是平常,只是告诉我一句话,”见我目不转睛地凝耳静听,笑然道:“她说:‘凡事有度,过犹不及,纵容自己太过深入,非但容易误事,更容易产生厌烦。”说到最后,话语里已是意味深长。
我呆了一下,一时间茫然四顾,顺着他目光,才发现腕间的紫玉佩在行走间已曝露在前,这才恍然他意有所指,不由得苦笑:“小女不是痴缠之人,但有些事情,不可能说放就放。”
他点点头,又问:“可是不甘?”
我缓慢地摇头:“是有不甘,但不是因为无法与董嗔携手听风吟,而是不甘自己的命运被皇权所摆布。”
我自小出身官宦世家,因闺阁森严,对情爱一事历练有限,难免奢望完美,可皇权却像是一个巨大的符号,砍断了结局,也终止了一切。
未完成的事物,总是教人残念,我没有办法那么超脱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觉,一切都是闪电。
临宵静静听言,许久不见做声,直到一侍从自街角行至我们跟前,对赵景行躬身行礼。
“我要回宫去了,”收到侍从的眼色传递,他朝我微微一笑,道:“虽说是离席出来,此下当是宴末,总得回去露个面。”
我起身恭送,正要长楫行礼,却被他一把架住,眸如深湖,好似清澈却未能见底,我很想转离视线,可不知为何却没有动:
“我们之间,无须礼节客套,今日与你畅游街景的,不是当朝三皇子,只是赵临宵而已。”
字字句句,言虽轻,却如巨石投湖,惊起一圈涟漪,我心头急跳,不明白为何只是一望他的眸底,就心神波动,不能自己。
(四)
深秋至,备冬衣,盼瑞雪,迎新迹,转眼间,已是临近春节。
每逢春节,宫中必要大庆,我早就有心远离皇家,但爹爹乃朝中大员,家中亲戚来来往往,多少都有皇家沾亲带故,这宫廷盛宴,仍是避无可避。
既然避不过,索性随波逐流,行则让,坐则避,本以为不会出错,但事实很快就无奈地告诉我:相安无事,只是我个人的一相情愿。
这场宫宴,是我自婚礼之后,第一次见到董嗔。自他进场,一直炯炯地瞅着我,我存心避嫌,头也不抬,一眼也不敢看他,奈何他身旁的静慈公主已然发觉,一边是火,一边是冰,四道灼灼的视线加诸在身,实在令人坐如针毡。
宫宴节目玲琅满目,歌舞之后,就是杂耍,我本来心不在焉,忽听到龙座下的静慈公主大声道:
“今日宫中正逢佳节,儿臣近日习得几招剑舞,能否献丑御前?”
皇帝虽是意外,到底不愿拂了爱女的意,欣然应允之后,她转身便退至偏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她在路过我所坐的席位时,略微的放慢了脚步,视线也有意无意的投掷过来,我的心头顿时揣揣,偏过头刻意装作毫无所觉。
不一会儿,盛装打扮一身劲服的静慈公主手持一柄飞虹剑翩然登场,其实她的剑术精妙,一招一式,流畅潇洒,曼妙身姿蕴有几分女子特有的柔媚俏丽,几番剑招下来,已搏得殿前一片喝彩之声,即便是我,也不得不赞叹出声,随着众人鼓掌叫好。
但就在此时,背后突有一股力道将我撞向前方,恰好撞向正在舞剑的静慈脚下。旁边已经有人发出惊呼,公主此时已舞至跟前,眸光凝冷,明明已经发现我的存在,仍是纵身起跳,似要打算将错就错,我心头一寒,眼看着带着冷光的剑刃朝自己迎面劈来,周身却动弹不得。
突然,一道劲风席卷而来,只觉得一股力量将自己拉向后方,竟然硬生生倒退了半米,险险避开了那一剑。蓦然回头,只见赵临宵身型微动,稳稳地护在我的身侧。
“你没事吧?”
人声鼎沸的景瑞殿出此意外,顿时静默下来,我惊魂未定,感激地朝他摇了摇头,他眸底的担忧立减,旋及俊目凝威,看向静慈公主。
静慈在他的目光下有些惊颤,立即弃剑掷地:“我,我是无心的!是她自己跑出”
赵临宵抿唇不语,转头看向皇帝,圣上眉头紧锁,颇带审查意味地看着我们几人,命太医上前询查,待得知所有人都安然无恙时,龙颜这才舒展。皇后本欲怪罪,但皇帝大手一挥,表示虽惊扰了圣驾,但念及我亦是饱受惊吓,便不做计较。
凝滞的氛围逐渐和缓,有彩衣宫娥捧着佳肴美酒一一呈上,我暗暗松了口气,极目远眺,最终落在赵临霄的身上。他坐在一群年轻军士中,谈笑风生,抬起头,正对上我的目光,便笑着高举酒杯向我示意,一半的酒洒在了衣襟上,落拓不羁,瞳仁里似是蕴了一斗星辰,皎皎生辉。
大概整个宫廷中,只有他的笑容,才是真心实意。我在心底微叹一声,心中暖意融融,竟完全忽略了不远处的眉目阴沉的董嗔。
(五)
宫宴还有一个时辰便散,我寻了个空档,悄然来到景瑞殿外的一处枫林透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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