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麟德元年的昆仑山,最让人振奋的事,莫过于轩辕殿遣使上山,拜求良医。
轩辕殿殿主九方曜与师尊云阳子年轻时曾携手江湖,互为莫逆,如今轩辕殿的门人得了不治之症,昆仑山遣医相助也是情理之中。
本来这差事轮不上我,门中岐黄流派甚多,出类拔萃者不知凡几,光是我那十几个师兄师姐,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杏林高手?但不知怎的,这次出诊竟你推我让,最后反倒让我这个医术最浅的屏雀中选。
我是没什么,反正在宗派的大部分时间也是给那群位高权重的同门打杂,此番轩辕殿诚意相邀,不但有专车接送,还食宿全包,权当公费旅游了。
直到见到云亦凡,我才知道师兄他们退避三舍的原因。
云亦凡就是我的病人,轩辕十将排名第七的杀将,一柄‘六道修罗’,剑光如电,切金如泥,曾随九方曜平荡四方。因其残忍好杀,性情暴虐,江湖上送了他一个诨号——‘疯子剑’。
他现年二十有六,单看相貌,你绝对无法将其与疯子扯上联系:清秀斯文,目秀睫长,面容苍白,身形瘦弱,仿佛风一吹就跑——哪里像沙场修罗,分明是一提笔书生嘛!
这位少爷还很大牌,我刚到飞流山停云别院,就被赏了个闭门羹——别院的官家一脸歉然又尴尬的表示,他家少爷对大夫不怎么待见,听闻又有医师来诊,一早就进山闭关了,至于什么时候出关,谁都摸不准。
很好,生病的人都不着急,我一个半调子大夫急什么!?当下也不客气,径自登堂入室,拆解行李,反正已经跟宗派请了假,飞流山又风光宜人,不玩个够本怎么对得起自己。
飞流山山明水秀,是个药材宝库,我登山探险,在山顶发现了一大丛止血散瘀的野生紫珠。当即摘了好几箩筐搬回山庄,并借了块空地晒制草药。
正当除杂之际,忽觉背后有人靠近,本能地回头一瞧,只见一道黑影倏然而至,防身武器还未拔出,就被对方用长剑架住脖项。那人目光冷冽,居高临下地盯着我,提声道: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练功房?!”
“没有人告诉我这里是练功房。而且你又是谁?何必一出手就拔剑相向?”我受制于他,又挣脱不得,自然也没好气。
恰好叶管家闻声赶来,见此情形,大惊失色,连忙奔上前劝止:“少爷住手!纪姑娘是老殿主特意请来为你医治头疾的大夫,万万伤不得!”
“少爷?”
“大夫?”
我们面面相觑,叶管家乘机劈手夺过剑去,自责道:“都怪我一时疏忽:前些日子纪姑娘说要借个地方整理药材,我见练功房空置,便擅自做了主,因为少爷您当日正在闭关,未能及时禀明,才造成今日误会。”
云亦凡这才松开了我,复又眉头紧蹙,对叶管家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不诊治了么,怎么还没打发她走?”
叶管家一脸为难:“少爷万不可任性,您的头疾已经拖不得了,老殿主也是爱子心切,才求助昆仑。听说纪姑娘是云辞真人座下高徒,医术胆识俱是超群,定能助您早日摆脱头疾之苦。”
医术胆识超群?我头皮发麻,简直不胜惶恐。云亦凡瞥了我一眼,相当不以为然。
当天下午,叶官家就来靖莲居代云亦凡赔礼道歉,言及自家主子挥剑相向的行径,言辞间十分歉然:
“云少爷幼年失沽,是以性子十分孤僻,对旁人都不太亲近,待人接物也随性不羁,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纪姑娘大人大量,万万海涵”
对方武功高绝,打又打不过他,不海涵还能怎么滴?!我忆起云亦凡异于常人的行径,不由得纳闷:
“看云公子的样子,对郎中大夫似乎颇为反感?”
叶管家点头:“我家公子幼时曾遭大夫欺凌,故对杏林医者十分抗拒。有一次患了热症,高烧不退,人都口吐白沫了,都不让郎中靠近。”似想起什么,又移了话题,避重就轻道:“此番邀请纪姑娘上山,也是希望您能常驻于此,水滴石穿,慢慢降低少爷的戒心,再施以救治。”
我想起云亦凡临走前质疑的目光,冷汗霎时哗啦啦流了一地——第一次出诊就遇到这么难缠的角色,看来我的名医之路,还真是任重而道远。
(二)
第二次见到云亦凡,是在后山的药田。征得叶管家同意后,我便将药材转移阵地,迁至后山。午间正在吃饭,忽觉有人在审视自己,仔细环顾四周,很快从灌木丛中发现了云亦凡的身影。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见我发现他,脸色瞬间冷凝,偏也不离开,眸光一直盯着我手上珍珠丸子不放。
我想起这珍珠丸子是鄂系蒸菜,而云亦凡正是出生豫州一带。在人家的地盘,还没立功,就先胡吃海喝,实在有失礼数。我有点赧颜,当即朝他扬了扬手,邀请道:“要一起吃吗?”
云亦凡犹豫了一瞬,大概见我没什么杀伤力,便径直上前,在我跟前盘腿坐下。我忙将食盒递上,他也不客气,捻起一块珍珠丸子,放鼻尖轻嗅,似在确认着什么,再小心翼翼地塞入口中,一脸满足。
我怕他吃得太撑,泡了壶雀舌助其消食,一面觑他脸色,一面找话题聊天:“你很喜欢珍珠丸子?”
云亦凡轻轻嗯了声,低着头,似在回忆着什么,目光里有罕见的柔软:“我小时候,每次哭闹撒泼,我娘就会做这类面食点心哄我开心。”
我想起叶管家那句‘幼年失沽’,不由得怜意大起,再多的不满也都烟消云散了:“我娘也是豫州人士,教了我不少鄂菜面点的做法,你若是喜欢,我经常做给你吃?”
云亦凡见我一脸真诚,良久,才轻轻颔首。
此后云亦凡果真按时常来,有时还会自带食盒,作为加菜。我们莫名其妙的剑拔弩张,又莫名其妙的握手言和,叶管家见我们宾主尽欢,喜上眉梢:“纪姑娘能和少爷和睦相处,我就放心了。话说我服侍少爷十多年,还从未见过他与哪个姑娘如此亲近,更别提同桌吃饭了。”
我呵呵干笑: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天天来我这蹭饭,当然不好意思再拔剑相向了。
“但有件事请姑娘要万万放在心上。”
“老管家请讲。”
“少爷的头疾发作时间毫无规律,且一旦发起病来,理性全失,六亲不认,连宗主都拿他不住。你要是见他跪地呕吐,抽搐不止,那就是发作前兆,定要放下手头事,马上撤离,能跑多远是多远,等我们放出信号后再回庄。”
老管家不无忧虑,我见他说的慎重,只得应允,可心里却很不以为然:麻风病人发病的情形我也见过,最多摔桌砸屋,拆房卸顶,云亦凡不过是头疾,还能比他们更厉害?但事实很快就向我证明,云亦凡发作时的杀伤力,简直摧枯拉朽,有过之无不及。
那天本是端午前夕,原打算进城采办,谁知半途天降大雨,我挂心药田,便决定返庄。浦一进院,便发觉气氛不对——庄中上下人影全无,鸟兽无踪,平日素雅简洁的山庄就像台风过境,桌椅家具残肢缺腿地横陈一地,瓷器花瓶的残骸碎片散落地到处都是,隐隐约约的,厢房处还有刀剑的碰撞声。
山庄平素对外戒严,怎么会有缠斗?我惊疑不定,决定朝里探寻究竟,刚跨过东厢的门栏,便见云亦凡站在院中,披头散发,张狂大笑地挥舞着那柄六道修罗,像地狱来的修罗,狂嚎着将触目所及的所有东西都破坏殆尽,有躲闪不及的雀鸟被剑气扫到,不多时就血肉横飞,更别论其他能喘气的生物。
我见势不妙,急忙后退,可惜已经来不及,云亦凡一把撺住我的衣领,勒得人动弹不得,癫狂的面容极度扭曲,犹如恶鬼附体,那种嗜血而疯狂的神情,看的仿佛不是人,而是砧板上的一块待宰的鱼肉。
然而就当我挣脱不得准备受死,那个举剑要劈的家伙突然踉跄地退了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长剑被丢到一旁,双手紧紧箍住脑袋,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
“纪,纪玲珑”
我哆哆嗦嗦,不知道该不该回应他。
“快,快来帮帮我,我头好痛”
这声仿佛拼尽全身力气才挤出的哀求将我的职业道德彻底拉了回来,只见他太阳穴下的青筋如怒蛇盘曲,突突跳着,因为剧痛,手指在我的手背处抓出道道血痕。
我死里逃生,人也迅速冷静下来,本能地往兜里掏药,在摸到清心散时,瞬间福至心灵。清心散是定神灵药,配方中的苍术藿香都有静心宁神的功效,对云亦凡或许有用。
我忍着疼痛,费力地腾出一只手来,将散剂研开,敷在他的额际,运起玉清诀,果不其然,一刻钟后,云亦凡的抽搐渐止,面色也大为缓和。再按摩约至半个时辰,低头看他,但见其眉目舒展,人已彻底坠入昏眠。
(三)
经过这次虎口余生,我再也不敢大意,找来叶管家了解详情。老管家起初还言辞闪烁,但经不住我的连番追问,只好将实情和盘托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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