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垂首道,“……老奴没拦住。”
景元帝回首瞧见来人,神色稍缓,出声遣退了内官,睨向她手里端着的,“爱妃怎么来了。”
“臣妾听闻皇上未用晚膳,特意让御膳房做了粥点,皇上用一些罢。”德妃柔柔劝道,目光不自觉溜向了床上躺着的项瑶,心中暗忖确是承了云安的好样貌,难怪圣上……思及此,不由神色一顿,“玄廷在外身上时常带伤,特意交予臣妾这生肌膏,道是对项姑娘背上的伤有用。”
景元帝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却没能勾得起笑意,“倒是有心。”言罢,眼神又不自觉落在了昏迷中的项瑶身上,不掩忧心。
德妃见状,将粥点轻轻搁在了桌上,留了药膏在一旁,识趣退下了。寂寂晚风,吹拂绛色云锦罗裙,檀木宫灯将她的影子拖在地上长长一道。
后宫佳丽三千,却始终比不上那人心头白月光。然比起陈皇后,她更懂男人心思,更知道如何对付景元帝这样的男人,将那一丝嫉妒藏了心底,没有什么比她的玄廷登上大统更重要,陈皇后忍不了的她能忍,甚至,更愿促成。
扶了扶鬓角乌丝,拂袖离开。
凌漱宫内,烛火跃动,将四周陈设照得清清楚楚,景元帝的目光掠过,每一处都是照着那人喜好打造的,可这殿从未迎来过它的主人……
床上的项瑶蓦然低低出声,脸上显了焦急神色,景元帝自回忆中被骤然惊醒,凑近稍许,多听几遍才听清楚那喃喃唤着的是弘璟二字,眼底浮起复杂神色。仿若十几年前,少女坐于紫藤花架前一笔一划甚是认真地描摹心上人的名字,那一纸被风吹起,落了他脚边,他看着那三字时的复杂心绪再度席卷。
“臣参见皇上。”
与此同时,项瑶口中唤着的那人站在了殿内,恭声请安。
烛火投下的柔光使得那人一半俊颜融于阴影,裹杂着外头携来的一缕寒意,但听那声音无甚起伏道,“太后请皇上去慈宁宫一叙。”
景元帝睨向来人,无法从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秉持着谦恭有礼,挑不出错来。皇姐的孩子,越来越相似的影子……景元帝呼吸蓦地一窒,起身同他颔首而过,只那背影里多少还是显了一丝仓皇。
宋弘璟无心其他,目光自进门的那刹便落在榻上之人的脸上,似乎被梦魇笼罩,微微蜷缩着,在听清楚她无意识念着的名字时,黑色幽深的瞳孔蓦然紧缩,步调微沉地走近了床榻。
目光从她脸上转移到了她的肩膀,隐隐可见血迹,不由愈发深沉。白天项瑶受伤的一幕始终浮现眼前,心底涌起阻不了的无力感,他自以为能护她安稳,不叫她受一点伤害,可她还是在自己面前险些丧命,即便那是她选择。
亦是她不足以信任自己。
“……弘……弘璟……不要哭……”项瑶的眸子紧紧闭着,极是费力地逐字道。
下一瞬那双眸子毫无预警地睁开,似乎是在辨认床前站着的人,片刻后嘴角牵起笑意,定定看着他道,“我还活着……不要哭。”
几个字说得颇是干涩吃力,然注视他的眸子里却漾开清浅水光,仿若是在告诉他自己没事。
宋弘璟在她费力抬起手臂时俯下身子握住,那手却是努力够着自己的脸颊,一遍一遍抹着自己眼睑下方并未有过的眼泪,令他不自禁有种错觉,回到自险些命丧匈奴后就时常纠缠的那个梦里。
梦里他一身金盔铁甲,驰骋沙场,大退姜奴,带着鲜血与荣耀而归,却在入城之时听到家将禀报,蔺王妃身死,他看着自己攥着缰绳的手勒出血红,一扯马缰在众人迎接的欢呼声中直直往王府奔去,入目的是白绫遮门,素缟裹身,他推门而入,灵堂一口黑黝黝的棺材旁顾夫人哭得昏厥过去,他一步步走近,记忆中始终明艳的身影褪了色般静静躺在里面。
他来迟了,这想法甫一浮现,便是一阵痴痴苦笑,他是迟了一辈子。
灵堂前,跪守三日,什么礼数纲常,什么入宫觐见,统统抛诸在脑后,那一刻他仿若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项瑶执着的动作,奇迹地与那副画面融成一体,宋弘璟有一瞬恍惚,每次梦醒之后久久不散的撕心裂肺感被抚平一丝。
宋弘璟凝着人,握着她的手搁在了胸口,梦里自己原以为她得偿所愿嫁得如意郎君,成全祝福却换来如此结局,每每梦醒,心痛欲绝之余更是懊恼不该行那决定。
所幸,那也只是个梦。
宋弘璟俯身挨着,近乎低喃,“今生只求汝心,为吾妻。”
项瑶阖上的双眸有眼泪自眼角滑落,沾湿枕巾。
……
月影横斜,琉璃瓦折射清辉,幽幽小径上宫人提着八角菱花宫灯在前头引路,留意到身侧主子停滞的步子,亦是停下来静静侍候着。
景元帝面向凌漱宫的方向负手而立,眼眸沉沉,耳畔回荡着慈宁宫里的对话,执念已成,又岂是说消就能消的,嘴角轻勾,露了自嘲苦笑。
他当年已退了一步,这一步不想再退,然到底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皇上,夜里风大,这风口的容易受凉,是回寝殿还是去凌漱宫?”跟了景元帝数十载的高公公见皇上出神已久,恭声打断询问道。
良久,就在高公公以为景元帝不会回答时,听到了裹杂在冷风中的回罢二字,低低的,携着一丝复杂怅然。
☆、44|44.
一夜雨卷西风,吹落庭前金桂,零零落落散了一地,天光暗沉,低湿的云层厚重铺叠,止了片刻的雨势复又淅淅沥沥落下,于檐下积聚起细密雨帘。
凌漱宫内,中间置着的镏金暖炉薄烟缭绕,熏腾得屋里药味愈发浓重。项瑶身着白色中衣坐在桌旁,倒了杯茶水喝。
“县主您怎么下床了!”专留在凌漱宫侍候项瑶的小宫娥墨兰捧着熏好的衣物进门瞧见,登时快了两步,“您要喝水支唤奴婢一声就是了。”
项瑶阻了她要扶自己回去的动作,“在床上躺了几日难熬得很,只是伤在肩膀,不碍的。”
“这……”墨兰咬唇,极是为难。
“你这不是为难她么,伤患就该好好在床上躺着。”眉眼柔艳,梳着妇人发髻的项青妤此时走了进来,睨着她的目光亦是隐着不赞同。
项瑶扬了笑脸,颇是惊喜,“姐姐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怎么不顾死活。”项青妤走到她身旁落了座儿,没甚好语气道。目光看向她那伤处,那日凶险景象依旧让她发憷。
“好姐姐,我伤好得差不多,用不了两日就能回去,让我娘别担心。”项瑶忙是讨好。
“你还晓得婶娘会担心,有你这么不惜命的么!”项青妤又气又心疼的,可瞧着她一副我有错我认罪的乖顺模样,在那略显苍白的面颊上转了一圈只得无奈叹声道,“得亏宋将军这几日把你的消息带回府里,婶娘才不至于急昏过去。”
项瑶闻言想到那个天天来报道陪她却不肯说话的,半敛了眸子,心底暗叹,半昏迷间他说的话还模糊记着,宋将军惩罚自个倒更像是惩罚她的,憋闷死她了。
瞧着她脸上多变神色,项青妤轻挑秀眉,“宋将军今个怎么没来?”
“……大概是生我气了罢?”
项青妤睨着她,似是在问你又怎么招惹了。
项瑶有点不怎么想说,怕说了被项青妤笑自个蠢,昨儿个她正好借着画儿涂鸦泄愤,就被宋弘璟撞了个正着,某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作孽的右手一眼,冷笑一声,拿着画纸拂袖离去,连让自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