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去,但因萧太后走得突然,礼部事先没做过葬仪准备,甚至宫里昨日还在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准备得热火朝天,现在规程全乱,人手也紧缺,永安帝的性子又在病情愈重后变得格外暴躁,此时守在他身边的人便只有两位太医和一些宫人。
殷令仪带着尹湄来到寝殿外时,里面刚好传出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着永安帝歇斯底里的怒吼,一个头破血流的太监退了出来,殷令仪见状就免了人通报,开口道:“清和在此,求见陛下。”
“滚……都给朕滚……”
尹湄听着这声音,便知永安帝喘得厉害,心底总算升起了几分快意,殷令仪则道:“禀陛下,清和偶得一方灵丹妙药,或可疗愈陛下病痛,望陛下开门允见。”
屋里的声息骤然小了,在外候着的一位太医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同僚悄悄撞了下手肘,顿时反应过来这位清和郡主可是平南王女,他们最是清楚永安帝的病情,虽不敢做些什么,但也该给自己考量后路了。
过了一会儿,永安帝的声音再度响起:“进、进来!”
尹湄伸手推门,跟着殷令仪踏入寝殿,现在分明是大白天,殿内却掌了灯,而且每盏灯都离床榻不远,披头散发的永安帝抱膝蜷在床上,背靠着墙,一双眼睛来回转着,像是不断有人在他面前走动,可留在殿里的几个宫人都跪在下面,一动也不敢动。
“灵丹妙药在哪里?快拿给朕!”看见殷令仪进来,永安帝脸上神情愈狂。
殷令仪从大袖里摸了个鼓鼓的锦囊出来,却没有呈上去,而是道:“陛下,灵丹妙药不可经他人之手,也怕凡夫俗子的眼光败了仙气,您看……”
这样一听就知道是不走心才编出来的谎话,永安帝竟然信了,他撵狗一样把殿里的宫人们都轰了出去,亲自关上殿门,便迫不及待地从殷令仪手里抢过锦囊,拆开一看,却是倒出了一只梨。
青黄皮的冬果梨,倒卵状,拳头大小,皮上果点密集,一看就很好吃。
不料,永安帝见了这梨就像见了鬼一样,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目光呆滞地瞪着这只梨,突然浑身一颤,猛地将梨摔了,好在殿内铺了厚厚的地毯,梨子滚到殷令仪脚边,被她弯腰捡了起来。
“拿走……拿走!”永安帝拼命挥动着双手,“朕不吃梨!朕不是下过旨了吗,宫里不许有梨!拿走!”
尹湄只觉得匪夷所思,堂堂皇帝再怎么是个窝囊废,也不至于怕一只梨,却听殷令仪道:“陛下,只要吃了这梨,您的病就可痊愈了。”
顿了下,她又道:“早上的大丧音,想来您也听见了,太后娘娘已然崩逝。”
这两件事乍听起来毫无联系,永安帝却勃然大怒:“你也来骗朕!太后……太后怎么会死?你们都在骗朕……朕明白了,她让你们要骗朕吃这梨!朕不吃!”
“咔嚓”一声,殷令仪也不嫌弃梨子上是否沾了灰,张嘴连皮咬了一口,声音清脆,永安帝却像是被雷劈了一下,呆立原地不动了。
直到殷令仪将整只梨子吃完,她将核随手扔了,淡淡道:“太后娘娘崩逝是真,这只梨也没有毒,陛下贵为九五至尊,何至于此?”
“……真的?”
永安帝全身发抖,他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梨核,又抬头看殷令仪,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没有像上一个在他面前吃梨的人那样突然倒下。
那个人是谁呢?
疼痛欲裂的脑袋慢了半拍才想起来,那是先太子,他的皇兄。
平康二十六年,父皇御驾亲征,靖北之战大捷,他还是个年仅六岁的小皇子,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便去闹腾皇兄,彼时太子监国政务繁忙,可对待他这唯一的皇弟仍有万般耐心,亲手给他削了梨子吃,又给他讲故事听。
然而,另一封急报不久就传入宫闱,父皇竟于班师回朝的途中因病驾崩,太子惊闻噩耗后直接晕厥了,虽是很快就醒转过来,但他从没听过好像无所不能的皇兄哭得像要呕出血来。
父皇的灵柩还在路上,前朝和后宫都有一大堆事亟待处理,太子患了病本该好好休息,但他怕出乱子,一直撑着病体批阅奏折,有时忘了喝药,连饭也不记得吃,旁人更是劝不动。母后得知了这事,恰好宫女端了一盘梨子上来,她拿起最大的那只递给他,让他去与太子分着吃,太子向来疼他,他也该照顾太子才是,说着还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有点苦。
他觉得母后的话很有道理,拿着梨子就跑去了暖阁,太子果然说没胃口,他就让宫女把梨子分成两半,说一人一半就能吃得下了,太子便接了半只梨,还跟他说不可有下次了,分梨就是“分离”,怪不吉利。
谁知一语成谶,他吭哧吭哧地吃了半个梨下肚,突然看到太子变了脸色,整个人软倒下来,眼翻白,肢体抽搐,呼吸紊乱无比,口里直喊“疼”,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疼,他吓得呆立在原地,宫女们忙叫了太医来,可惜太晚了,太子就在他面前咽了气,身边还有一小半没吃完的梨。
事后经过太医查验,梨没有毒,他吃了半只梨却无事,证明太子是死于暴病。
可他知道不是这样的,梨真的有毒,他之所以没有死,只是因为那颗苦味的蜜饯。他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只能跑回去问母后,母后告诉他,太子如果不死,他就当不了皇帝,而不当皇帝的皇子是会死的。
他哭着当上了皇帝,仍是一点也不快活,母后什么都管着他,他要做的事十有八九都做不成,好不容易遇到了肯教他如何做事的薛先生,没过多久,薛先生就消失了,宫人们说他死了。
他很伤心,为什么好人都要死呢?直至某一天,宋相又带着薛先生来见他,身后还跟着消失已久、剃了光头的表兄萧正则,他们避开了一切耳目,将庆安侯世子萧正德买凶杀人的始末说了出来,他才发现自己这个皇帝之所以一事无成,都是因为母后夺走了他应有的权力,他想当真正能办事的皇帝,就得摆脱母后的控制,而这并不容易,尤其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那只梨。
在他当上皇帝后,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禁止任何人在宫中食梨,饶是如此,他有时候做噩梦,梦里还是拿着半只梨的先太子。
他不想死,他要当说话能算话的皇帝,便有了飞星盟。
那真是很好的四年,在朝有与母后抗衡的宋相,在野有无往不利的飞星盟,他也逐渐长成了少年,在宋相的指点下学习该如何处理政务……可惜好景不长,仅仅四年而已,这一切又变了。
从北疆战场活着回来的萧正则变成了明觉,又于某个秋风萧瑟的夜晚,重新变回了萧正则。
当他看到母后带着萧正则走进暖阁时,便知道飞星盟再也藏不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传出一道血衣诏,望宋相来救驾,只要挺过这一关,母后还是他的母后,但他能成为真正的皇帝了。
然而,在宋相带人闯宫之前,母后让人准备好的一盘梨就被端了上来,没有蜜饯罐子。
她只对他说了两个字:“吃吧。”
他不想吃,母后就让萧正则掰开他的嘴往里塞,他哭着爬向母后,便听她道:“宋元昭很快就到了,你是想继续做皇帝,还是想吃梨?”
不当皇帝就会死,不听母后管教的皇帝要吃梨。
他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梨,涕泗横流地道:“我、我是皇帝,我要当皇帝。”
“……”
意识猛然回笼,永安帝惊觉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伸手狠狠扇向殷令仪的脸,怒道:“你敢向朕套话?谁给你的胆子,反了天了!”
殷令仪没动,尹湄抓住了他的手,永安帝顿觉手腕疼得想要断了,他哀叫着,想要让侍卫进来救驾,可外面静悄悄的,人都不知哪儿去了。
他颤声道:“你们平南王府……真要谋反不成?”
“陛下多虑了,”殷令仪目光沉静,淡淡道,“太后崩逝,您重病在身,若无灵丹妙药相救,也将不久于人世,届时藩王入京、世系转移便是定局,纵观当今在世宗亲,无人能及我父王,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你——”
“刚才那只梨能救陛下,并非是清和斗胆欺君。”殷令仪道,“陛下,下药需对症,治病先寻根,您不妨想想自己是何时染病,又是因何病情愈重?”
永安帝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想到了冬月初二庆安侯府大殓,想到了那些狗胆包天的乌勒人,以及……九宫余孽,玉无瑕。
他从侯府回宫便病了,吃药总不见好,还时常梦见宋相和薛先生他们,飞星盟到底有哪些人,他其实并不清楚,可在梦里,这些没有脸的人总是如影随形,他在阴云惨淡的路上亡命狂奔,最后一头扎进迷雾林里,才发现每棵树上都挂满了梨。
只有美人能让他勉强开怀,只有丹药能缓解失眠和头痛让他好受些,他每晚都要吃很多丹药,临幸各色美人,然后……他就成了这般模样。
“陛下怕的不是梨,是太后,而太后已于今日一早猝然崩逝了。”殷令仪直视着永安帝的眼睛,“您患的不是怪疾,是心病,只要您心存不安,便无一日不受悔恨折磨。”
尹湄松开手,永安帝身子一晃,直接跌坐在地上,他语无伦次地道:“朕是皇帝,朕是皇帝……谁敢……朕没病,朕……”
“陛下的龙体确实没病。”殷令仪垂眸看他,“您登基二十六载,后宫嫔妃众多,曾有过三位皇子,可惜都过早夭折了,这并非陛下有疾,亦不是天咒皇家,而是……您的心早已病了,您害怕皇子们长大,害怕册立太子,更怕自己当不了皇帝。”
永安帝脸上的肌肉猛抽了一下,额角青筋暴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殷令仪,声音细如蚊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我想治好陛下的病。”殷令仪跪坐下来,清澄如镜的眼里映出永安帝此时狼狈不堪的模样,脸上没有嫌恶,语气也平静如初,“太后娘娘已然崩逝,只要陛下有心治好这病,我敢保证药到病除。”
“如、如何治?”
“请陛下裁撤听雨阁,取消其凌驾于六部之上的特权,重审旧案,将真相公诸于世,还宋相、还九宫飞星、还天下人一个公道!”殷令仪一字一顿地道,“而后,下诏罪己,祭天告祖,请大靖历代先皇为见证,使二十六年来万千冤魂得以昭雪!”
“你大胆——”
“陛下,您固然可以不思过往,亦能闭目塞听,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可这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是您还是太后娘娘,都不可能杀尽天下人堵住悠悠众口,这些被捂着的声音终有沸反盈天之日,到了那时,就真的是药石无灵了。”
清和郡主殷令仪,柔弱静美,像水做的人,可水滴能穿石,亦能汇聚成海。
永安帝仿佛被海上巨浪打翻的破船,先是晕头转向,然后沉入水中,喘息声愈发粗重,几乎不能呼吸。
他用手抓着胸口,直勾勾地看着殷令仪,而殷令仪言至于此,已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她站起身,又从另一只大袖里摸了个跟之前同样的锦囊出来,倒出来的还是冬果梨,弯腰放在了永安帝的手里,低声道:“阿湄,我们走。”
尹湄神色复杂地看了永安帝一眼,跟着殷令仪走了出去。
“他这次会吃吗?”一直走到了寂静处,尹湄才开口问道。
殷令仪道:“会的,因为他怕死。”
“可他根本不是病重,而是江烟萝给他用了药虫,等这段时间熬过去,他就不药而愈,到时候……”
“所以我们得抓紧些。”殷令仪沉声道,“国丧期三十日,从明天开始,你去给他‘治病’。”
尹湄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她缓缓捏紧双手,低声道:“可我想让他死,他就算是皇帝,也该死!”
“有资格取他性命的人,不是你我。”殷令仪抬头望向天空,慢慢勾起唇,“阿湄,天亮了。”
东方,一缕阳光如剑般刺破云层,晨曦晕染,橘红色的旭日正在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