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微亮,细雪随风飘落,有在外围警戒的探子踏霜而返,至中军大帐求见萧正则,呈上一封信来。
信封上书【萧阁主亲启】这五个大字,被一截枯枝钉穿,原是探子巡山时突闻劲风来袭,来不及转头便有一物擦过他的脸钉在树干上,枯枝入木三分纹丝未颤,出手之人却不见踪影,探子只得强压惶恐,飞也似地赶了回来。
萧正则昨夜未眠,今早也没有进食,仅用了一盏白水,他一见信上字迹,便不假思索地拆开来阅,也不知上面写了什么,探子只见向来天塌不惊的阁主竟然脸色微变,无端觉得心里发寒。
“你看过这封信么?”萧正则将信收入袖里,和颜悦色地问道。
探子拜倒道:“属、属下不敢。”
萧正则又问道:“除你之外,可还有人知道这封信?”
探子连忙摇头,萧正则略一颔首,端起白水让他出去,这人顿时如蒙大赦,不想他刚一转身,后脑突然传来针刺般的剧痛,似有什么冰凉尖锐之物洞穿了颅骨,口中未能吭声,人已栽倒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有少许鲜血从脑后溢出。
萧正则弹落指尖水滴,又给自己添了满满一盏白水,唤人进来抬走尸体,平淡得好像无事发生,直到帐帘再度被人掀开,江烟萝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昨日,萧正则带上江烟萝亲去审讯尹湄,这女子如他们所料那般硬气,江烟萝把她的十片指甲连根拔起,再往血肉模糊的指头里放进十条细如柳丝的毒虫,这些虫子钻进肉里,如青筋一样扭动,这样的折磨比割肉断骨还要残酷恐怖,可尹湄一声都没吭,活活挺到昏迷过去,又被江烟萝唤醒,如此周而复始,毒虫已经钻到了她的小臂位置,将要破皮而出的时候被萧正则叫停。
尹湄是一个字都不会对他们吐露的,她不怕死,也不怕酷刑,他们或能折磨她很久,可这世上固然有人贪生怕死,也有人视死如归,将对付前者的手段用在后者身上,不仅浪费时间,也尽显卑劣之态。
江烟萝借此机会重提引蛇出洞之计,从蕴州府营借调来的兵马先行回城,营地里只剩下不到三百名听雨阁精锐,她要将这些人全部带走,准备了三辆不见光的囚车,尹湄却不会被送进其中任何一辆车里,无论来敌是为了救人或灭口,注定一场空。
尹湄只会留在萧正则身边,由听雨阁的阁主亲自看管最重要的人犯,这才是万无一失之策。
江烟萝的这番说辞入情入理,萧正则却没有全盘应允下来,他认为押送“人犯”的暗卫不宜过多,准备留下一支百人队在身边待命,可江烟萝心怀鬼胎,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变数,故而阳奉阴违,趁夜做了些准备,今日临行前又来向萧正则借故要人,本以为要费些口舌,不想萧正则这回竟无二话,直接将那百多人手添进了队伍里。
虽是如愿以偿,但事出反常必有妖,江烟萝出帐后招来亲随问了几句,得知一炷香前有具探子的尸体被人从中军大帐里抬了出来,再追究细节缘由,却是一问三不知,她直觉其中有鬼,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辰一到就带队拔营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萧正则孤身一人去提了尹湄,带着她再入葫芦山。
葫芦山的风景本就平平无奇,经过三天前那场大战的践踏,满山萧索俱化狼藉,断折的刀枪剑戟随处可见,沿途犄角旮旯里还有几具被漏下的尸体,被雨水泡得发胀,被乌鸦啄食得面目全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天上开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也会将污垢掩埋不见。
萧正则带着尹湄一路上了清虚观,这座小道观或是流年不利,平安无事数十载,偏在今岁年末变得多灾多难,好在不知有哪个善信进来收拾了一番,碎石残砖被整整齐齐地堆放在角落里,被雨泡烂的枯枝败叶也扫得一干二净,重新露出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砖地面来。
尹湄穴道被制,开不得口也抬不起手,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萧正则牵着走,二人穿过月洞走进后院,只见一把竹扫帚倚在祈福树下,旁边还摆了张小桌子,上头堆满新旧不一的木牌,有个玄衣人影猴儿般蹲在树上,正用裁剪好的红布条将木牌一块块挂上去。
待看清了此人面目,尹湄眼瞳猛缩,苍白的脸庞上更没了血色,萧正则却只是扬了下眉,闲庭信步般走上前去。
“昭衍,”他的语气很是平静,“你不在绛城坐镇,私自回来做什么?”
昭衍从枝桠间探出头来,半点没有被上司抓包的心虚,笑嘻嘻地道:“想不到阁主您来得这般早,也算是赶了巧,劳驾搭把手。”
萧正则与他对视一眼,不但没有当场发难,还依言将桌子上的木牌往上递去,两人合作默契,很快就将这件琐碎活儿干完了,只余压在最底下的两块空牌子,木头明显是新劈的,上面光滑一片,等着人书写或是刻字。
“这是谁的?”
“您的,还有我的。”昭衍道,“别看这道观香火不盛,据说仙神有灵,阁主虽是佛门中人,但佛道有殊亦有同,来都来了,何吝寥寥几笔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那块旧木牌挂好,两面刻字连起来是——
傅渊渟 步寒英
情同手足,生死相托 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
“……”萧正则将其中一块空木牌抛给了昭衍,低下头以指为刃在自己的木牌上刻起字来。
只消片刻,二人几乎同时停手,两块木牌被挂在了一处,左边刻着“返本还原”,右边的却是“求仁得仁”。前者出自佛门,后者始于儒家,分别由谁所刻简直一眼分明。
昭衍挂好了牌子,便从树上一跃而下,拍拍身上的雪粒,对萧正则道:“下雪了,我在殿内备了热茶,不知阁主可否赏个脸?”
自始至终,他没有多看尹湄一眼,好像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萧正则也无异议,带着尹湄随他回到前院。大殿的木门前些日子被打毁了半扇,昭衍来不及把它修好,这门便一直敞着,有细雪被风吹卷进去,使得殿内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茶水倒是热的,不烫不凉,温度正宜入口。
尹湄想不到自己还能活着回到这个地方,还是坐在上首,伤痕累累的手捧不住茶碗,只能放在桌上勉强靠着取暖,而萧正则跟昭衍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总算面对面说起正事来。
“是姑射仙让你来杀我的吧。”萧正则一开口便似落雷,惊得尹湄浑身僵硬。
昭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点头道:“她等不及了,我也一样。”
“你断了她的后路,她逼你来赴必死之约,可真是扯平了。”萧正则不由失笑,旋即正色起来,“不过,你想杀我至少还得再等三五年,我以为你和她都该认清了事实,是什么增长了你们的底气,就凭我身上这点伤势?”
他心里果然跟明镜一样。昭衍的手指摸索着碗沿,坦然道:“当然不是,还有《截天功》。”
萧正则怔了一下,皱眉道:“我麾下千百人遍寻不着方咏雩,原来是被你给劫走了……也对,周绛云既死,方咏雩也行至末路,合该让你钻空子捡便宜。”
“您对这些隐秘之事,果然是了如指掌。”昭衍由衷地佩服他,“正是如此,不知您以为怎样?”
萧正则摇头道:“不怎样,你舍本逐末了。”
昭衍笑了笑,转而道:“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确有一事。”萧正则从袖里取出那张破了洞的信纸,“你誊写的这封信,原件现在何处?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纸张很新,信上笔迹无疑是昭衍的,可这一字一句都不可能出自于他,落款更是明明白白的写着“萧胜峰”三字。
萧正则虽然强大,但他从不自大,尤其是在这不容出错的紧要关头,昭衍怀揣哪些心思、江烟萝打着什么算盘,他都一清二楚,可人终有一死,国朝内忧外患,家族积重难返,听雨阁这柄利器倘若落在了蠢货手里,变成钝刀则罢,最怕逞凶滥用,到头来伤人更伤己。
然而,当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诸般安排都是徒劳了,九宫余党可以再找机会清剿,那帮江湖人也能分而制之,甚至是平南王府,错过了这一次也不意味着满盘皆输……唯有这封信背后的秘密,一字不可重现天日。
“我把信藏在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昭衍盯着他的眼睛,“至于它是怎么到我手里的,那就要问玉前辈,还有已故的萧楼主了。”
此言一出,萧正则沉默了很久,直到碗里的茶也变冷,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昭衍,我一直很欣赏你,当初也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你是个聪明人,应知取舍分寸,为何要放着坦途不走,一脚跃下断头崖呢?”
“您明知我包藏祸心,不仅没计较我几次冒犯,还许我楼主之位、允我行事便宜,就连九宫飞星……您也说了,并非不能商量着办。”昭衍郑重道,“平心而论,您待我不薄,我铭感五内。”
“可你并不领情。”萧正则五指收拢,信纸在他手里化为齑粉,他不无遗憾地道,“我希望你做的事,你都阳奉阴违,而我不希望你做的事,你都沾了个遍。”
昭衍扬起笑脸道:“因为坦途之上乌云蔽日,断头崖下却有繁花盛开啊。”
所谓公理,不就是一代又一代不识时务之辈抛却头颅堆起来的吗?
刹那间,尹湄的眼睛被乍现寒光蛰了一下,昭衍放在手边的藏锋倏忽出鞘,那厢萧正则一息未过,剑尖已离他眉心不到半寸,他弹指击向剑刃,昭衍顺势翻剑下劈,长桌霎时一分为二,尹湄双手间的那碗茶也摔落在地,茶水与木屑一同溅开,她仍坐在原位,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掠出大殿。
昭衍修炼“无根飘萍”,身法之快世所罕见,出剑更是迅捷无匹,任萧正则的身形如何变化,剑尖始终不离他眉心一寸,可惜这一寸之差不啻咫尺天涯,萧正则分明有伤在身,现在却是半点不露颓势,剑尖每每与肢体相撞,总会迸起火星,其皮肤莹润如玉,隐有金泽闪动,仿佛庙中神佛转生降世,宝相凛然万邪难侵。
两人拆了几招,萧正则很快转守为攻,昭衍顿觉一股雄浑之力从剑上反震而回,犹如巨狮大象狂扑过来,他没有转剑卸力,右手真气猛吐,左手持伞急攻萧正则面门,天罗伞陡然张开,萧正则捉隙挥出的一掌打在伞面上,伞立即向后倒飞,昭衍也连人带剑落在了伞上,一掠飞出三丈远,萧正则足下一蹬便追了上去,双手齐出攻他下盘,却是同时落空,昭衍仰面折腰从伞上翻落,神出鬼没的一剑就从伞下阴影里飞刺出来,正中萧正则胸膛,只见他挺身一震,剑尖割破衣衫擦过血肉,带起一串火星,徒留一道白痕。
这一剑未尽,萧正则便返身朝昭衍攻来,他的武功路数偏向大开大合,一招一式尽显刚猛狠劲,紧追昭衍连攻不停,虽是手无寸铁,但浑身上下皆可为兵,连偏头时甩过来的发丝打在天罗伞上都像是毛针猛刺,而昭衍在躲闪间捉隙刺出了二十八剑,俱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
“比起在京城的时候,你的功力可不见有多大长进。”萧正则失望地道,“你就凭这点本事来杀我?”
昭衍道:“若真如此,我今天就该是来找死的了。”
话音未落,他横身侧翻让过萧正则一记直踢,左手虚闪实抓,整条手臂柔若无骨,灵蛇爬树般缠上萧正则抬起的右腿,借力将他身子带偏,自个儿化为游鱼从后绕过,快剑连刺三下,萧正则一动也难动,凭肉身之力硬接三剑,哪知这三剑竟在瞬息之间分毫不差地刺在他左腹伤处,三重剑劲叠于一点,只听“噗嗤”一声,血溅飞花!
萧正则面色骤变,反手一掌向后拍去,昭衍抬剑一挡,身子扭转如藤,皮肉骨头好像软成了泥,这一掌竟未打中实处,他趁机矮身一闪,就地滚出七步之外,泥团儿捏吧捏吧又成了人样。
“绕、指、柔!”萧正则一字一顿地道,“不藏了?”
“上回是不敢,这回可是不能了。”昭衍笑道,“我的两个娘没留下什么东西,就这一身绝技,总不能直接带进棺材里吧。”
当日他与萧正则那一战,看似全力以赴,实则藏招不少,尤其是昭衍极为擅长的绕指柔绝技,非但不能使用出来,还得在交手时克制住出招本能,这回手段尽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那一剑刺得深,萧正则左腹伤处流血不止,他看了眼满手猩红,对昭衍道:“你若将阴阳真气附于剑上,刚才急催劲力便可伤我脏腑,为何不用?”
昭衍没再说什么,当萧正则一拳迫近,他挺剑急刺萧正则正面九大要害,后者虽有《宝相决》护体,但藏锋并非一般凡兵,当下出手如电连接九剑,最后一剑突然随身回转,趁绕指柔缠身化劲那一霎,剑刃横推如水波,萧正则卸力不及,只得侧身避开剑尖,孰料剑势似刚实柔,缠丝一般主动粘上他附着体表的护体罡气,手下劲力三吐,剑锋贴身三振,凌锐剑气顷刻透体而入。
萧正则闷哼一声,一掌将昭衍震退,旋即化掌为爪锁住剑刃,快如电光火石,削铁如泥的无名剑被他硬生生卷弯,昭衍忙振臂抖剑挣开桎梏,灵巧身形滞了半拍,被萧正则欺身而近,双手化为鹰爪钳住他两肩,猛地拔身而起,昭衍被迫离地上了半空,肩胛疼痛欲裂,心知萧正则要断他臂膀,在碎骨声响起之前,他的腰身陡然发力,双腿以不可思议的奇诡角度倒踢向上,绞住萧正则头颈两侧,上身顺势下翻,两个人便如流星般坠落下来,剑尖触地即弹,昭衍借力翻滚落下,回手一剑刺向萧正则,只听一道金石交撞声,剑尖刺中眉心,未见点滴鲜血。
抬肩震开压在自己颈侧的那双腿,萧正则单手撑地横身出脚,鞭腿正中昭衍腹部,后者只觉五脏六腑猛颤如颠,整个人贴地倒飞出去,将铺上薄雪的地面扫出一道青痕,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张口便吐出鲜血。
“你的功力……”萧正则身子微晃,脸色非但不见缓和,反而更难看了些,“你根本没得到方咏雩的功力,甚至连护体的阳劲都用不出了,究竟怎么回事?”
昭衍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白,他以剑支身站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道:“啊,我送人了。”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殷无济难得婆婆妈妈地问了他几遍,每次都得到了同一个答案,他说的是:“对,我想好了,九重阳劲都送给他。”
世人求而不得的《截天功》,对昭衍来说却是傅渊渟强行为他做下的选择,这些年来固然因此获利许多,但阳劲火毒对他的威胁也随着境界增长日渐壮大,若无步寒英传他《太一武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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