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白,手一直紧紧握在刀柄上,显然心有余悸。
“刚才当着周绛云的面,你想说什么?”不等尹湄作声,方咏雩又自顾自地道,“你想告诉他,这消息未必全然可信,江烟萝是故意放出风声引人动作。”
“……会死很多人。”尹湄抬起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你看到了,他一旦疯起来,那就是不管不顾。”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这不正中你们的下怀?”方咏雩神情漠然,“你心里头一清二楚,所以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尹湄心神激荡之下,喉中竟涌上了一股血腥味,她深深望着方咏雩,道:“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两利相较取其重’,你会对昭衍当时的选择耿耿于怀,自然也憎恨放弃了方家的我们。”
“我恨你们做什么?”孰料方咏雩笑了一声,“是他自己拎不清,做不到与伙伴同生共死,又受不住良心煎熬,一辈子都在摇摆不定,落得那个下场是他自找的。”
尹湄知道方咏雩所指之人是谁,所以听得一阵齿冷,握刀的手背已青筋毕露。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关键是所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方咏雩看着她道,“周绛云早就有心一统黑道,时间拖得越长,遭殃的就越多,甚至会一发不可收拾,这就是你没有道破隐情的缘故,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这样做。”
尹湄一怔,她缓缓松开了刀柄,声音沙哑地道:“那你想好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了吗?”
方咏雩道:“早在我前往翠云山之前,这个代价已经许给他了,如今不过是被他提前讨要而已,难道没有这回事,他就会大发慈悲放过我?”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看得尹湄头皮一炸,几乎以为这人也要疯了。
其实方咏雩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当初在栖凰山上风雨欲来之际,昭衍提早洞悉了杜允之的阴谋,也软硬兼施地劝他下山避风头,后来世事巨变,两人在白鹿湖畔重逢,彼此都不复从前,他又劝他压制境界,暂缓对付江烟萝。
那家伙骗人骗鬼全凭一张嘴,可方咏雩并非不识好歹,奈何倒霉得很,每每事与愿违,只能拼着拿头撞破南墙。
他很快收敛了笑容,问道:“逼疯周绛云,当下看来对我们利大于弊,可江烟萝为何要这样做?”
方咏雩所问这一句,恰好也是尹湄心中最大的疑窦。
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天,江烟萝不可能没收到鱼鹰坞覆灭的消息,以其狡诈心思,定能推测出此事幕后推手是谁,可她反应平平,势必有诡。
“你跟玉无瑕的师徒关系,有几个人知道?”
“该知道的人心里有数。”尹湄看着他道,“我知你想问什么,周绛云是知晓的,但他以为我是师父安插进来的天干密探,并不知晓我的真实立场。”
“这么说,听雨阁内部也是有人知道的?”
尹湄慎思了片刻才道:“那倒未必。周绛云会有此认知,是当初陆长老为了掩护我扯了谎,我本想让师父帮忙在天干密探的名册上添一笔,可她说留了痕迹反倒不好,只要我做好暗长老的分内之事,周绛云就会睁只眼闭只眼。”
闻言,方咏雩挑了下眉:“难怪,倘使你的名字被记了上去,又以天干密探的身份向听雨阁传递情报和接取任务,的确能在玉无瑕掌权时获得诸多便利,可一旦她出了事,你也要逃不脱干系。”
尹湄知他所言在理,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咏雩道:“只是确认了一件事,我们暴露了。”
此言一出,尹湄浑身大震,她死死盯着方咏雩:“你何出此言?”
“玉无瑕是飞星盟的余党,她所做一切只为报仇雪恨,江烟萝再如何毒辣可怕,始终不是排在玉无瑕心头第一位的敌人,这点放在昭衍身上也是一样的。正因如此,联合两大魔门端掉鱼鹰坞这件事虽然跟玉无瑕有关,但她并非主谋,只是配合了你布置连环局,然后各取所需,这也是她在鲤鱼江刺杀行动后果断撤手的原因。”顿了下,方咏雩又道,“江烟萝在得知噩耗后,故意大肆宣扬玉无瑕死于其手的消息,是要利用仇恨引蛇出洞,你若在这节骨眼上设法联络玉无瑕,立时被江烟萝守株待兔,而你选择了隐忍,就得顺她心意逼疯周绛云,你说……周绛云这次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来杀人的。
尹湄悚然一惊,她脸色骤变,咬牙道:“骆冰雁没有死,这暴露了周绛云身边有知情人,且八成出自平南王府!”
在这个时候,平南王府的人最不希望骆冰雁死。
“没错,江烟萝只要事后查一查今日有谁跟着周绛云进了羡鱼山庄,轻易就能把你这罪魁祸首找出来。”方咏雩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点古怪的笑意,“陆长老说我师父是疯子,也是天下少有的清醒人,我今儿个是真信了。”
骆冰雁没死,左轻鸿却要死了。
周绛云提出这个条件,不仅是在威胁骆冰雁,也是说给他俩听的。
“玉无瑕刺驾作乱,就算听雨阁里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师徒关系,按规矩也该把你从补天宗调离再行审查和处置,可你至今安然无恙,说明听雨阁的人根本不知这件事,陆无归当初为你撒的谎不攻自破。”
她是玉无瑕的徒弟,却不是听雨阁派来的耳目,陆无归那样苟且圆滑的人怎会冒险撒这样一个谎?只能是尹湄身上有比这更大的价值。
他们都以为周绛云魔入脑识的那一刻,其实是他最清醒的时候。
“把你交出去,再杀了陆无归清洗徒众,补天宗便可从困境中脱身,可他没有这样做,反倒用这种方式帮你遮掩了。”方咏雩直勾勾地看着尹湄,“你道他为何如此?”
因为他不愿再等下去了。
《截天功》的至高境界也好,一统黑道也罢,周绛云迫切想要做成这两件大事,旁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尹湄,你老实回答我,两大魔门的联合当真到此为止了吗?”
这一问出口,方咏雩霎时感到喉间微凉,尹湄的刀没有出鞘,凌锐无匹的刀气已经逼命而来。
“看来我猜对了,你们本来就打算舍左轻鸿保骆冰雁。”方咏雩微微一笑,“左轻鸿没有传人,骆冰雁只有水木一个弟子,他们之所以能够放下仇怨,是因为这笔买卖,两个人都稳赚不赔。”
尹湄掌心里尚未长好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滴沿着手指滑落,她却恍若未觉。
半晌,她收起了这股迫人杀意,冷声道:“怎么,你是真想做补天宗的下任宗主不成?”
“我拿命抢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要?”方咏雩眸中血色顿现,“不过,这些事等以后再说,我不想在周绛云死前先跟你翻脸。”
尹湄心下一凛,旋即想到了什么,脸上厉色消散,转而问道:“何时动手?”
“周绛云成全我去永州这一趟,就是为了让我突破瓶颈,现在又出了这么大变故……”方咏雩垂眸看着自己全无血色的手,“不会太久了,他的胜算远高于我,也不怕我在最后关头反悔,所以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
停顿片刻,他又道:“或许还要等一个人回来。周绛云发了疯,江烟萝势必会有下一步动作,昭衍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
玉无瑕究竟是死是活,江烟萝逼疯周绛云意欲何为……这些问题,同样只有昭衍能给他们答案。
“他——”
尹湄用力咬了下舌尖,尝到了血腥味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之前陆长老说的那些话,固然很有道理,但我不信。”
她结识昭衍,认下这个义弟,已经好几年了。
江湖儿女聚少离多,情分深浅皆看交心多少,尹湄不敢说对昭衍知根知底,可她早就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弟弟,对待他自己才是最狠的。
方咏雩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眼里忽有冰霜凝结,旋即又消融成水。
“你愿信他就信吧。”他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确实……比我幸运多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尹湄呼吸一滞,她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明日,你与我同去临川跟水木会合。”
周绛云本就下了令,尹湄偏要重申一番,方咏雩直觉其中有事,他正待询问,忽有一阵寒风卷来,两人向北看去,只见那边乌云密布,隐约有闷雷声响起,仿佛凶兽腹鸣。
大雨将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