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围在身边陪睡,动辄一丁点动静都会将萧胜云惊醒,是以每到他入睡的时候,房里只会留一个婢女在旁守着。
外头的仆人敲了两遍门,屋里始终没有回应,后头管家派来的婆子催得紧,唯有壮起胆子推门。第一下没能推开,但有一股烟气从门缝里漫了出来,呛得人直咳嗽,仆人这才发现大事不好,拼力将门撞开。
盆里的炭火尚未燃尽,烟气聚而不散,老侯爷萧胜云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睡着了,婢女软倒在一旁,同样人事不省。
片刻惊恐之后,不知是谁最先回过神来大声叫人,打破了这阵诡异的死寂。
为时已晚。
年轻的婢女只是昏死过去,中风瘫痪的萧胜云早在被人发现前就没了呼吸。
在这具逐渐出现尸斑的衰老身体上,江烟萝并未发现任何不该有的伤痕,死者甚至连神情都是平静的,肢体仰卧的模样极为自然,仿佛是眼睛一闭就在无声无息间陷入了永眠。
得了少夫人张氏的允许,江烟萝走进正房一看,由于房门大开,屋里的烟气早已散尽了,她在房间里绕过一圈,发现绝大多数窗户都关紧了,只有里侧那扇小窗未插闩,一根小木棍掉在地上,想来是被风吹下来的。
萧胜云畏寒,瑞庆堂又是庆安侯府的正堂,屋顶上的瓦片铺得严密,窗户上糊的是厚实防潮的桃花纸,里头还放下了一层蓬帘,使得整个房间远比侯府别处暖和,缺点便是通风差些。
江烟萝虽是江湖出身,但海天帮家大业大,即便她早已练就了不畏寒暑的境界,每年寒冬来临时,江天养仍是让秋娘仔细着取暖事宜,一些对于炭盆的用法禁忌她也算清楚,不信堂堂侯府的下人们会不知晓。
或许是那婢女打了盹儿,亦或者风吹合了窗户,再不然……
她推开那扇小窗探头出去,后面是一方池塘,再远些则是小园林。从炭火耗量和尸体情况来看,人是申时左右去的,事发应在午时后,那阵子没人四处闲逛,就算把庆安侯府的下人们都喊过来盘问,恐怕也是一问三不知。
江烟萝从正房出来,正赶上管家用冷水泼醒了那名婢女。
婢女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又被冰凉刺骨的冷水泼去了半条,她浑身湿漉漉地蜷在地上,少夫人张氏厉声质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只茫然无措,早已六神无主。
她说自己不知怎的睡了过去,什么也不晓得了。
末了,她又被所有人的脸色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求告老侯爷。
她确实一无所知,整件事也干净得不似有人故意为之。
仿佛是萧胜云阳寿已尽,判官核对无误,不肯等到三更半夜,便遣无常鬼来勾了他的魂儿去。
可有人不这样想。
萧正风早已来了,在看到老父的尸身后便直挺挺坐在一旁,浑身僵硬,两眼无神,也跟丢了魂似的,直到这婢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才猛地站了起来,狠狠一脚踹上她心口。
若是以前,这一脚足以要了婢女的命去,眼下却只将她踹翻在地。萧正风两眼充血,一把推开了搀扶他的人,抢过一名护院的腰刀,在婢女的尖叫声里奋力劈了下去。
眼看一个姑娘就要血溅当场,旁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稳稳抓住了萧正风的腕子。
“你若杀她,就连一个活口也没有了。”萧正则擒住他手腕,目光清冷如冰,“伯父他……”
“是你。”
细如蚊呐的声音响起,除了萧正则和江烟萝,再没有一个人听见。
萧正风手腕被擒,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他的伤势恢复极慢,多站一会儿都两腿打颤,眼下却不肯跪倒下去,而是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萧正则的肩膀,几乎将全身重力都压了过去。
他声音沙哑,带着让人心悸的憎恨,一字一顿地道:“是、你、干、的!”
萧正则眉头紧皱,瞥了眼周遭众人,低声道:“休要胡言。”
萧正风突兀笑了一声,竟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我知道是你干的,否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巧?你不住侯府,可你在侯府里留了人,别以为我不知道。管家身边有,我身边有,我爹身边那些女人……比如这一个,她肯定是你的人。你废了我的武功,撤了我的职位,有太后给你撑腰,谁也不敢责罚你。可你欺人太甚了,不仅要收我的权柄,还觊觎我的爵位,你杀了我爹不够,你接下来要杀我和我的妻儿,等我们都死了,你就是萧家名正言顺的主人。”
萧正则问道:“你疯了吗?”说着松手欲拂萧正风穴道,想让他冷静下来。
手腕桎梏消失,萧正风竟是主动退了一步,他将刀丢在地上,也不再去看那婢女,问江烟萝道:“你查出什么来了?”
江烟萝见他如此,心里反而沉了些,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一五一十地把所得线索说了,没有妄下推断,安静地站回了萧正则身后。
萧正风听完这番话,嗤笑了一声。
少夫人张氏见势不妙,忙寻了个借口安排人带萧正则和江烟萝往前厅去,萧正风盯着他们背影半晌,忽地一脚踩在了刀上,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指着那婢女道:“将这贱婢给我拖下去,杖打,打到说实话为止。”
这一句话听得在场诸人肝胆俱裂,萧正则脚步未停,仍是冷淡地道:“侯府的下人不尽是买来的奴仆,朝廷明文规定主人家不可未经官府私自打杀下人,否则按律处罚。你现在气头上,大可将她千刀万剐,明日一早自有京兆府的人来拿你。”
说罢,他转过廊角,果真不再回头阻拦了。
“您真不怕他一怒之下将人杀了?”屏退领路的下人,江烟萝上前两步与萧正则并肩,“我看呐,他就算是没疯,也离那不远了。”
“他说的也不全是错。”萧正则忽地道,“那名婢女,的确是我安插的眼线,不过我没下令,她不敢做出这等事来。”
饶是江烟萝见惯了云谲波诡,此刻也不禁微怔。
两人又走出十来步,江烟萝问道:“那您不怕她受不住酷刑,将这事说出来?”
“她就算不说,萧正风也已经恨我入骨。”萧正则将适才被扯坏的衣袖卷了卷,“依你之见,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烟萝如实道:“炭火燃烧过多,房间密不透风,是烟气入体而亡。”
“意外?”
“像是。”江烟萝觑他脸色,“就跟陈敏一样。”
萧正则便笑了起来,道:“真嚣张啊,暗狱侯府随意闯入,任何人都敢杀。”
江烟萝轻声道:“您需要属下做什么?”
“且不急,起码再等七天。”
“七天之后呢?”
“七天之后……”萧正则抬头看向暗沉天空,“该死的鬼,就该下阴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