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之也伤寒入体急病不起……”昭衍瞥向神情惶恐的司狱,“你们这些人,可真是把‘阴曹地府’生搬硬套到了人间来啊。”
司狱本就害怕,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心惊肉跳,仿佛有鬼魅在耳后吹气,当即起了身鸡皮疙瘩,脸色煞白却无话辩驳。
“继续查,不急下结论。”
顿了片刻,昭衍看向那三名暗卫,道:“留两个人在这里盯着,剩下一个随我回去禀报。”
三名暗卫对视一眼,适才与他搭过话的那人越众而出,昭衍看也不看转身就走,司狱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跟在他背后,强装镇定地说着开脱之词。
一路上,昭衍对司狱的话置若罔闻,甚至懒得多看,直到一脚踏出了暗狱大门,他才侧过头,眼角像是带着一缕阴风,目光瞥在人身上时便使其不寒而栗。
“听闻在去岁仲夏之前,司掌暗狱事务的是忽雷楼。”昭衍勾起唇,“我在云岭与冯楼主有过短暂相处,今日见了你,方知‘人走茶凉’这句俗语也不尽然,至少……他都叛逃了一年多,尔等这些被他养肥的鼠辈,还是保持着贪婪蠢毒、无能担当的‘优良传统’,真不错啊。”
眼看着司狱一张脸涨成了锅灰猪肝色,昭衍犹嫌不够,慢吞吞地道:“听雨阁有诸君这等能吏,何愁不江河日下?”
此言一出,纵然是泥捏的人也要恼羞成怒,司狱身上杀意方起,不等随行暗卫出手,两人眼前同时一花,尖锐的伞尖从司狱鼻前划过,钉进了他两脚间那块地砖,轻松如穿透一块豆腐,周遭甚至没有一条多余的裂纹。
一点猩红在司狱眉心出现,血线淌过鼻梁蜿蜒至下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浑身抖似筛糠。
明明没有碰到,只是一道劲风……昭衍能在他脸上留条线,就能轻易劈开他整颗头颅。
一旁的暗卫也被惊住,伸出来的手僵在了半空。
“既然摊上事了,就别想着推诿干系,把残局收拾漂亮点,说不定还有转机。”
昭衍将伞挂回背后,笑道:“如今情势多变,自作聪明往往会作茧自缚,你说是吗?”
他再不看司狱一眼,领着暗卫离开了这里。
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昭衍赶得不巧,半路上得知萧正则被召进了宫里,他不愿过去枯等,索性把那名暗卫扔回了总坛,转而去浮云楼寻江烟萝。
江烟萝正在院子里看一封密函,桌上摆了两只茶盏,一杯动过,一杯尚满。
见他来了,她随口招呼道:“坐。”
“谁来过?”昭衍碰了下杯壁,发现余温尚在,想来与江烟萝对坐品茶的人刚走不久。
江烟萝态度自然地道:“陈朔接到了武林盟传来的急报,即刻给我送来。”
闻言,昭衍倒茶的动作顿了顿,他抬头看了江烟萝一眼,意味不明地道:“真是陈朔?”
江烟萝听他语气古怪,放下密函道:“怎么了?”
昭衍盯着她道:“我刚从暗狱回来。”
“我知道,早上你是当着我的面接下这差事的。”江烟萝嗤笑,“事到如今,陈敏已经是枚废棋了,萧正则要将他移交给大理寺刑狱,不过是与人方便,没了萧正风撑腰,吏部那位老尚书也不会自找麻烦,等待陈敏的注定是死路一条……你说,什么人会连这枚废棋都不放过,连这点时间也要争抢呢?”
“当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人。”
“所以,陈敏的死因有查出来吗?”
“仵作初步判断,说是冻死。”昭衍笑了起来,“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暗狱虽然阴冷,但要冻死一个大活人,并非轻而易举。”
江烟萝一怔,旋即笑意渐浓:“还有什么发现?”
“我趁机去见了杜允之,毕竟他跟陈敏相邻,说不定能给点有用的线索。”昭衍目光幽深,“可惜的是,他不仅受了刑,还犯了伤寒炎症,嗓子眼肿得跟桃核一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看来那里头着实很冷。”
“牢房再冷,终究比不得心冷。”昭衍叹了口气,“陈大人好歹侍奉了你们母女两代人,几十年来忠心耿耿,功劳苦劳都是有的,你却把他往火坑里推,真狠心啊。”
江烟萝委屈道:“阿衍哥哥,陈朔好端端地从我这儿离开,你何出此言呢?”
昭衍冷笑了一声,拿起那只满当当的茶杯,走到一旁的小池塘边,当着江烟萝将茶水倒了进去,里面安静游着的几尾小鱼就像突然被扔进热油锅里,拼命弹跳了起来,只消几息工夫,所有鱼儿都翻了肚。
“刚才坐在这里的人若真是陈大人,他不会一口不动你的茶,你也不会给他下药。”昭衍将空杯子丢在了地上,“阿萝,我今日算是明白了——萧正则留着杜允之继续作饵,你若想要高枕无忧,本可在一念间杀他灭口于无形,却选择了留他性命……并非你于心不忍,也不是你怕了萧正则,而是杜允之的价值未尽,你要用他来引蛇出洞。”
江烟萝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
从鲤鱼江刺杀到四明馆风波,玉无瑕明里暗里算计了她好几次,一度让她险象环生,江烟萝早已打定主意要加倍讨回,后者既然决定撕破脸也不会留下余地。然而,她们俩毕竟合作了多年,手里都握有对方的把柄,若要永绝后患,非得一击致命不可。
“早在鲤鱼江出事的时候,你就知道玉无瑕盯上了杜允之这枚棋,于是在你抵达京城后,你借我和萧正则为掩护,将杜允之顺势送到了玉无瑕手里,左右琅嬛馆那桩旧案是个隐患,你早晚都要清除他的。”
与其处处提防,不如请君入瓮。
“锁骨菩萨玉无瑕,早在二十多年前她就不是个简单人物,区区一个杜允之根本不足以引她上钩,所以你下了血本,将一条臂膀送到她的刀下……毕竟,神射手只相信自己射出的箭,让她亲手抓住陈朔,你的陷阱才算布置完整。
“只有一点,你就不怕她真砍掉这条臂膀吗?”
这一番话出口之后,院子里陡然寂静了下来。
此时天光未暗,江烟萝可以看清昭衍脸上最细微的神情变化,她不意外他能这么快看穿真相,却不想会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悲悯。
他为谁而悲?或许是物伤己类。
“陈朔不会死,只要他有一口气,我都能让他恢复如初……这是,一点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江烟萝收敛了笑容,“我也不会这样对你。”
像是害怕他不信,她又重复了一遍:“阿衍哥哥,我不会拿这种手段对付你。”
昭衍垂眸看她,却见江烟萝拿过放在桌角的一只木匣,轻轻朝自己推了过来。
“这是什么?”
江烟萝道:“你打开便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昭衍打开了锁扣,呼吸骤然一滞。
匣子里躺着半截锈迹斑驳的断刀,正是听雨阁总坛大门上悬挂的那把,也是他生母留在世上的唯一遗物。
“你——”
“我说过,此番入京会替你拿回来。”江烟萝轻声道,“阿衍哥哥,这件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但我不会为别人去做。”
她这一生骗过许多人,剥皮拆骨也找不出真心所在,可在许下那个承诺的时候,她确实没有多想。
毕竟,他们从骨子里相似、连心血都相连……
江烟萝给了昭衍一条手帕,唇角带着缱绻的笑,看他擦拭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藏起了掌中那枚细针。
……那些对付别人的手段,哪配用在彼此身上呢?
她看不到手帕后面那双通红的眼,其实跟针尖一样冰冷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