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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至今未能找到展煜,也没有发现他的尸骨。
这件事是穆清不可轻放的执着,也是令江平潮辗转反侧的梦魇。
当初在密道里,无论是面对江烟萝的引诱,亦或直面方咏雩的质问,江平潮都是宁死也不肯吐露只言片语,如今他看着穆清,卑劣的私心与恶意几乎化为浪潮直往上涌,却在出口之前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可能,还活着。”
最终,江平潮哑着声这般说道。
穆清的呼吸陡然滞住,始终站得笔挺如剑的女子于此时此刻终于动摇了,她踉跄两步才重新站稳,握剑的手上指节发白,好像将全身力气都倾了上去,才勉强压抑住了喉间的呼喊。
“那天,我们三人发现了追兵逼近,周遭已布设下重重把守,只得再行分兵,我跟他明闯城门引开追兵,方使姑母有机会混入人群逃出重围。如此一来,我们遭遇了四面围堵,不得已逃入山林,以天然壁障为庇护,堪堪甩掉了追兵,可惜我一时大意,驾车飞驰时碾中了火雷陷阱,关键时刻是他带着我扑了出去,总算免于被当场炸死,可是……前方,有悬崖。”
时间已过去了一年,那天发生的种种于江平潮而言,仍是历历在目——
江平潮平生翻越过了许多高山险阻,唯独那座悬崖永远压在了他心头。
崖高近百丈,他们坠至半山腰才勉强握住了支撑物,展煜坠崖时已经伤重昏迷,两人能否留有一线生机,尽在江平潮一人身上。
他一手抓着展煜,一手握着随时可能断裂的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尹湄为首的追兵们不知何时就会搜寻下来,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优柔寡断,江平潮选择了拼死一搏。
能够救命的岩石就在头顶两尺处,江平潮以刀为支撑,腰身发力向后荡去,刀刃断折刹那,两个人也随之飞起,可惜江平潮余力已尽,他们终究没能攀上那块石头,而是与之擦身而过。
就在这时,有飞爪钢索从上方抛下,牢牢扣住了江平潮的胳膊,他被人向上拖拽,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展煜坠落下去,直至山岚云雾吞噬了那个人的身影。
“……是听雨阁的人救了我,因为我爹。”
江平潮忍住眼里的酸涩,对穆清低声道:“我被他们打晕,昏迷了一日一夜,直到尹湄带人从崖下回来,提了个面目全非的头颅,她说……展煜已经死了,尸身七零八落,便割了头下来。”
一股腥气涌上了穆清的喉头,她紧咬牙关,嘴唇已抿得发白。
良久,她才用游丝般微弱的声音问道:“然后呢?”
“许是有令在身,尹湄交代完后走得很急,原地只剩下了一队人准备押送我回滨州,我假装无力反抗,而后找到机会夺刀杀了他们,又回到了那座悬崖下。”江平潮的神情有些怔怔,“我、我想着至少要为他收殓下葬,可等我找到那里才发现……”
那悬崖之下,确实有一具新死的尸身,诚如尹湄所言,摔得支离破碎,身上已有多处被野狗撕咬过了,可谓惨不忍睹。
然而,江平潮没在这残躯上发现应有的烧伤。
他们坠崖之前,展煜替江平潮挡了火浪冲击,他整个后背都被烈火烧过,即便摔成了一滩烂泥,这些伤痕也不该无迹可寻。
“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找不到别的证据能够证明那具尸体……不是展煜。”
江平潮惨然一笑,自嘲道:“我找遍了崖下那片地方,连野狗的草窠也没放过,什么都没有找到……他若是侥幸活命,怎么会一点踪迹也没留下?他若是死了,尸体身上的伤痕又为何对照不上?我不明白啊,我像个疯子般一遍遍推翻自己的猜测,那悬崖下没有世外高人也没有洞天福地,他怎么就不见了呢?”
说着说着,他竟语无伦次起来,脑内一阵阵抽痛,险些又要跪倒。
穆清返身疾走几步,一把托住了他。
江平潮呆呆地看着她,只听她道:“多谢你,我知道该找谁要答案了……还有,这不是你的错。”
穆清太了解展煜这个人。
火雷炸响有多快?
一刹那,瞬息间,快到猝不及防,短到无心多想。
在这样的情况下,展煜不假思索便扑向了江平潮,只因他想要救他,并未想过要他报答什么;
命悬一线有多险?
鬼门关,生死劫,半步侥幸存活,半步粉身碎骨。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平潮没有抛下展煜独自求生,只是他力不从心,孤注一掷换得功亏一篑。
谁都没有错,谁也无须怨谁。
穆清俯下身去,将掉落在地的玄铁指环捡起来,重新放回江平潮满是鲜血的掌心里,她并非舌灿莲花之人,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多说。
“穆清……”江平潮唤了她一声,“你先前说我有该做的事情,那究竟是什么?”
“这不该由我来告诉你,江兄。”穆清抬头看他,“我只知道,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有权决定自己未来要走的路,若是光明磊落,即便跌进泥潭里,仍是脏不了的。”
江平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忽又问道:“你认为我是光明磊落之人吗?”
“这同样是我说了不算的。”
“谁说了算?”
“你自己。”
江平潮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缓缓松开手,任那截衣袖从掌中抽离。
穆清对他道了一声“珍重”,转身离去。
这一回,江平潮没有叫住她,穆清也不再回头。
他站在原地,风刀将掌心的伤口撕得更裂,鲜血落在脚边那张朱帖上,污了那行烫金的字。
江平潮低头,轻吻了一下指环上振翅欲飞的鱼鹰,含笑相送,隐忍多时的眼泪终是淌过了脸庞。
他目送她走出自己的人生。
镜中花,水中月,如梦幻泡影。
他也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