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说话间,他轻蔑的目光直直落在昭衍身上,显然是将其当做了一丘之貉,再无当初言笑无忌的友善亲近。
昭衍也不恼怒,作势要将聘书收回,口中叹道:“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也是望舒门没这福气。”
锦帖猛地被人一手按住,昭衍的衣襟再度被人扯住,他仰起脸,果然对上江平潮惊疑不定的眼神。
“你说什么?”
昭衍笑眯眯地掰开他的手,江平潮抓起帖子翻开一看,里头红纸黑字密密麻麻,端看字迹果然是江天养亲手所写,内容也确为求娶聘书无疑,可那些字句连在一起,实令江平潮心神巨震——
武林盟主江天养向望舒门谢掌门议亲,代长子平潮求娶望舒首徒穆清。
江平潮……求娶……穆清……
这几个词就像一道道雷霆接连不断地劈在心头,使江平潮整个人都僵立在原地。
昭衍将聘书从他手里抽走,含笑问道:“莫非江兄不喜穆女侠?”
“我……”
江平潮喉头滚动,满面挣扎,轻颤的双手已紧攥成拳。
他怎会不喜穆清?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这句话用来形容江平潮对穆清的感情,再准确不过了。
他是海天帮的少帮主,出身显赫,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已名动一方,闯荡武林的这些年里,不知有多少女子倾慕于他,可江平潮的心里只有家业与江湖。
江平潮向来坦直利落,为数不多的耐心细致都给了亲妹,其他女子在他看来或落入俗套或麻烦颇多,正如他爱听快意恩仇的传奇,却不喜缠绵悱恻的侠侣。
直到他在梅县遇见了穆清。
江平潮爱她的似水温柔,也爱她的铮铮铁骨,在那十面埋伏的危局里,穆清始终与他并肩而战,他一回头,便能见到她仗剑在后。
可惜,如他所厌恶的那些话本故事一样,江平潮方知何为“情生意动”的美妙,便要面对“无疾而终”的遗憾。
江平潮与穆清之间隔了太多鸿沟,譬如相逢已晚、神女无心、理念生歧……还有最残酷的,立场相对。
她依旧是天上月,他已成了河下泥。
“……我不同意。”
胸中情绪激荡,喉间涌上了一股腥气,江平潮勉强忍着,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话。
昭衍知道,他此刻必是心如刀绞。
“江兄仍不肯答应?”昭衍劝道,“你可要想好了,机会总是转瞬即逝,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了。”
江平潮双手攥拳,根根指节已然发白,他目光冰冷地看着昭衍,心下却是苦笑。
他怎会不知道?
他怎会不想抓住机会?
然而,强扭的瓜确实不甜,江平潮不怕吃苦,却不愿穆清跟他一起尝这滋味。
“可惜了,也怪望舒门自作自受,命里合该有此一劫。”
昭衍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道:“既然如此,为弟就先告辞了,江兄你——”
话未说完,他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抓住,昭衍往后退了半步,佯装受惊地道:“江兄你这是做什么?”
“你说……望舒门,有劫?”
江平潮踏前欺近,他本就高过昭衍一些,此时神情冰冷更增压迫威势,寒意从掌下散出,沿着昭衍的手腕蔓延向上,后者只觉冰冷刺骨,整条胳膊都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昭衍挣开他的手,反问道:“望舒门倒不倒霉,与你何干?”
江平潮喉头一堵。
“你既不肯做武林盟的少盟主,又不同意这桩婚事,那么这一切于你而言,便是公私两无关了。”昭衍唇角上扬,目光里又带起了讥诮,“江兄,当一个酒鬼委实没什么不好,推崇溢美也好,冷嘲热讽也罢,左右是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好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大可当作一无所知,继续醉生梦死不知愁,天塌下来自有别人顶,顶不住了也压不着你……只有一点,你既然躺得舒服,就别再管其他人是跪着生或站着死,因为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这一番话无异于图穷匕见,顷刻间给了江平潮三刀六洞。
他浑身发颤,血从脚下逆冲上头,羞愧、愤怒、憎恨……等等激烈的情绪在此刻犹如岩浆喷出了火山口,欲将一切摧毁殆尽。
“你懂什么——”
广袖翻飞,贴臂绑着的一把短刀滑入掌中,江平潮一刀横在昭衍喉前,刀锋在颈脉上压出一道红痕,似乎他敢再说一句话,便要封喉见血。
昭衍垂眸看了眼刀锋,冷笑道:“原来你还会用刀呢——来,割下去,让我试试你的刀锈了没有!”
江平潮额角青筋毕露,握刀的手因为怒火攻心而轻颤,可那刀锋始终没再前进一分,却不想昭衍陡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朝自己脖颈划下。
“你!”
眼看昭衍的颈脉就要破开,江平潮几乎预见了血喷如泉的惨状,他下意识地偏转刀锋,紧接着手腕一痛,昭衍拧脱了他的骨节,顺势夺过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江平潮的面前,离他的眼珠不过毫厘之差。
江平潮几乎不敢眨眼。
“你的刀果然生锈了。”
昭衍松开手,短刀直直没入地下,如在两人之间划开了楚河汉界。
江平潮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过,他正要发作,却听昭衍漠然道:“去岁栖凰山洗血之后,望舒门举派退出武林盟,如今江湖上风声四起,说是谢掌门违逆朝廷窝藏方门余孽,恐为贼子同党,听雨阁暗令江盟主查证根底,一经发现望舒门反叛事实,从重处置以儆效尤!”
霎时,仿佛冷水泼入火堆,江平潮打了个激灵,连呼吸都忘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昭衍,哑声道:“这……不可能!”
“你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是相信的。”昭衍扯了下嘴角,“江兄,方家为何沦落带今日这般地步,你自心知肚明,旁人也未必都是睁眼瞎,只是大势所趋之下,贪生怕死、趋利避害都是人之常情,于是大家或顺势依附或暂避锋芒,到头来整个江湖白道的骨气竟要靠一派女子顶门支撑,难道她们比其他人多长了一根脊梁骨?依我之见,望舒门的人与普罗大众俱无区别,谢安歌敢站出来做旁人不敢之事,要么是她蠢到不知变通,要么就是她另有倚仗,敢与新盟分庭抗礼!”
江平潮面如死灰,竟不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江盟主顾全大局,又念及旧情,一面向上回旋转圜,一面欲借儿女亲事同望舒门重修旧好,只要望舒门肯回归武林盟,坏事自当变成好事,一切麻烦都将迎刃而解……可惜,你这厢不愿意,谢掌门也未必识得好人心。”
昭衍虽是在笑,眼神却比刀锋还要凌锐冷厉,他盯着江平潮道:“既然如此,仰赖江盟主信重,他将此事交付于我,我自当公事公办,尽心竭力以报之,告辞了!”
他拂袖而去,眼看就要迈出院门,后方突然传来江平潮的一声断喝:“慢着!”
昭衍驻足一顿,回头问道:“江兄还有何话要说?”
“我问你一件事——”
江平潮盯着昭衍那张温和无害的笑脸,沉声道:“你,是否早就知道……阿萝的身份?”
昭衍嗤笑,道:“是又如何?”
江平潮只觉心中某处又塌了一块,空荡荡的风涌入缺口,吹得他越来越冷。
他攥紧拳头,深呼吸了好几下才道:“咏雩他……当你是生死之交,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昭衍重复了自己的话,“那又如何?”
在这一刹那,江平潮恍惚有种错觉,自己又回到了那阴暗逼仄的密道内,面前的人也变作了言笑如刀的姑射仙。
阿萝曾经说过,她很喜欢阿衍哥哥。
原来如此。
无关风月,她真心喜欢的,仅仅是这个像极了她的同类人。
一样的面和心狠,一样的虚情假意,一样的冷血无情。
江平潮松开拳头,任掌心鲜血淋漓滴下,闭上了眼。
“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