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得了平南王殷熹和王女殷令仪的信任,终于在两年前探知到了方家早已暗中投效王府的秘密,从而确认其中宫之主的身份,可惜为时已晚,方怀远那时已安排了方敬诈死入云岭山主管私造军械之事,要想把他从这条船上拉下来,不可能了。”步寒英很少叹气,今日却叹得格外多。
昭衍默默听罢,不由得想起师父也曾在自己下山前特意谈起平南王的情景,低声道:“你不赞同此事。”
步寒英坦言道:“殷氏宗室香火凋零,平南王殷熹的确是现存少有的实权藩王,其人亦不失为雄主,若时光倒流十载,我或许也会上他这条船,可惜没有如果。”
平南王想当皇帝吗?他当然想,否则不会将整个西南经营成铁桶一块,军政文财尽数纳入掌中,甚至招揽武林高手为暗客,与江湖势力合谋协作,连占山私造军械这等事也敢干。
可他早已错过了起兵的最好机会。
许是三王之乱留下的余悸,亦或者先帝不顾旧情的猜忌打压使他心寒,平南王从永安七年等到了永安二十四年,从而立之年等到了年过不惑,壮心未泯而锐气已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麾下人心不齐,子女明争暗斗,就算能得天下也难安天下,一旦南北开战陷入僵持,虎视眈眈的各方外敌必将趁虚而入,重蹈前朝之祸也未可知。
偏偏方怀远报仇心切,失去了对局势的客观判断,成为了平南王麾下最强硬有力的主战派之一,使得原本与他颇为相投的殷令仪心生芥蒂,以至于在发现方怀远错信海天帮后直接选择了掀棋。
昭衍想了想,道:“殷先生他们的看法却与师父不同。”
步寒英对昭衍隐瞒了这些,无疑是不想让他卷入其中,可鉴慧却在武林大会结束后将那张字条送到了昭衍面前,明显打着为平南王府招揽他的意思。
“你下山之前,殷无济就传过一封飞鸽传书为平南王做说客,被我给拒了。”步寒英面色微冷,“我猜到他们不会轻易死心,却没料想会直接找上你。”
昭衍皮笑肉不笑地道:“他们也没想到,我在那之前已经跟方盟主不欢而散,又与姑射仙达成了暂时同盟,此举反倒弄巧成拙。”
“可你依旧选择了帮助平南王府。”步寒英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抬眼朝他看来,“为什么?”
昭衍一时无言。
“姑射仙既与听雨阁离心,又有海天帮作为后盾,南北是否开战于她而言都是利大于弊,她不在乎云岭之事会有怎样的结局,只要你帮她铲除冯墨生这一心腹大患,而你偏偏选择了最麻烦的办法,甚至牵扯到多方势力,若说你不是为平南王府粉饰遮掩,为师是绝不信的。”
步寒英的神情严厉又不失温柔,说到最后甚至微微放缓了语气,轻声道:“事已至此,我不会责怪你,但你得让我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
“我……”昭衍的声音哑了一下,紧攥多时的双拳缓缓松开,掌心里一片血淋淋的月牙印子。
步寒英皱了皱眉,翻出帕子擦拭他手上的血,这动作好似给了昭衍一些力量,他反握住步寒英的手腕,低低地道:“师父,弟子不觉得方世伯和殷先生他们……全然是错的。”
臣子负君是大不忠,君王负臣又何尝不是大不义?
殷无济不仅是能救人杀人的怪医,也是能拿捏人心的老狐狸,在他暗使鉴慧送来那张字条起,昭衍的心已经有了偏向。
因果有报,血债血偿。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代价,否则这天下就不再需要公理,只要拥有恃强凌弱的霸权就足够了。
“皇位一日不换人,旧案一日不昭雪……在这一点上,想必师父您也是心知肚明的。”昭衍的唇角缓缓扬起,“您所顾忌的,只是平南王殷熹不足以让我们孤注一掷去信任,我们再也输不起了。”
优柔寡断无以为王,背信弃义不堪为君。
步寒英低头看他,眸中精光一闪,问道:“你押定了谁?”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昭衍与步寒英对视,沉声道:“平南王女,殷令仪!”
这句孤注一掷,并非冲动为之。
平南王殷熹共有三子一女,其中世子和王女是嫡出,剩下两个都是庶子,年纪最小的也已成丁。
与大多数王公贵族不同,平南王当年与先帝兄弟齐心,是在马上定住江山,养成一派军伍作风,对部下和子女都要求极严,世子文韬武略,两个庶子各有所长,任谁看了都要夸赞一句“虎父无犬子”。
然而,平南王最喜爱的却是他女儿。
“郡主在家中序齿行二,少时便亲自奔走四方招揽人才,平南王麾下以灵蛟会为首的江湖势力皆由她统管,足见其御下之能。”昭衍认真道,“她虽是女子却有不输男儿的雄才大略,此番与我里应外合,兵不血刃地瓦解了萧正风和冯墨生的同盟,而后随机应变,顺利救走了逃出云岭山的众多部下,不难窥见她手腕过人。”
步寒英对殷令仪显然也不无知悉,只道:“可惜她生为女儿身。”
有些话说来残酷,却是于这世道颠扑不破的规矩纲常,殷令仪纵有千好万好,但她生为女子,已是不得天钟。
步寒英心性澄明,对男女老少都一视同仁,可他知道无论中原还是关外,女子天生便在很多地方处于劣势,尤其是权力角逐,即便如萧太后那样权倾朝野的女人,她也只敢垂帘听政,不敢昭告天下自立为帝。
永安帝的确是个傀儡,可这个傀儡一日存在,礼法纲常的遮羞布就一日不被人撕烂,被这些陈规旧矩教化束缚的人也就能够继续自欺欺人,这是何等可笑又可悲的事情啊。
昭衍沉默了下来,他无端想到了当日去无赦牢探监方咏雩时与江烟萝的一番对话,那是他第一次明晃晃的试探,也是江烟萝首次不加掩饰地在他面前展露獠牙。
“……我不觉得她生为女子算是可惜。”
良久,昭衍抬头正色道:“世道多艰,世人残忍,一旦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男人会拿起刀,女人也可以,没有谁天生高人一等的规矩,若有也是破规矩,须知一锤定音的四个字说好听些是‘成王败寇’,难听点便是‘弱肉强食’,所谓的可怜可惜可叹,只是旁人对败者的施舍,真正的赢家从不在意也无需介怀。”
于他而言,少时的薛泓碧和长大的昭衍都遇见了太多惊艳绝伦的女子,她们或善或恶,或刚或柔,无不在他生命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步寒英听他说出这番话,面上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看来你与这位郡主很是相投。”
昭衍却道:“实则不然,我一开始蛮讨厌她的。”
人非圣贤,难免偏心偏爱,昭衍与尹湄亲如姐弟,在得知殷令仪对尹湄有所欺瞒甚至利用的时候,他对殷令仪恶感倍增,甚至在冤鬼路上动过杀心,这份厌恶哪怕在双方开诚布公后也无多少改观,直到殷令仪主动提出要去云岭山救人。
将李鸣珂派往云岭山作饵是平南王府主战一方的决定,他们不怕云岭的秘密被听雨阁揭开,只怕此事闹得不够大,一旦事态发展如其所料,南北战火就要从云岭山而始,正中某些人欲夺从龙之功的渴望。
殷令仪是平南王的女儿而非臣子,所在乎的也不是求战求和之争,她眼中有天下大局,事先已推算权衡了两种发展的利弊,这才决定紧急奔赴云岭,甚至不惜代替李鸣珂为饵,救下一群必死之人,也盘活了一场本该无解的局。
“为上位者必要当断则断,可一个能轻易舍弃部下如棋子的人,早晚也会被部下舍弃。”昭衍微微平复了因回忆而激荡的心绪,“她既然敢去,我又为何不敢搏一回?”
步寒英目光沉沉地逼问道:“你就不怕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昭衍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我只知道一退再退终将退无可退。”在得知真相那一刻起,前方就不再是迷雾岔路,而是一座悬于深渊之上的独木桥。
昭衍双膝落地,朝步寒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从永安七年至永安二十四年,我们已经退了快十八年了,如今还有多少路可退,又剩下多少代价能输?”
九宫飞星,生死离散,奸佞当道,豺狼横行。
他们等不了下一个十八年。
最后一个字出口,昭衍长跪不起,连呼吸都屏住,静待步寒英的决定。
他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逼迫,更知道步寒英耗费了多少心血才换来寒山今日的太平安稳,饶是这太平不能长安,要将之亲手打破也无异于剜心割肉。
昭衍以为步寒英至少要慎思许久,已做好了接受任何结果的准备,却不想屋里仅仅静默了几息,一只手便轻轻落在了他的头上。
“师父……”
他怔怔抬眼,只见步寒英正垂眸看着自己,抿成一线的唇无声扬起,仿佛尘封多年的神兵利剑终于展露锋芒。
步寒英正欲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山主,有紧急飞书送达。”
听声音是先前离开的女医,她本是沉稳细心的人,此时却顾不上许多,敲门的力度略大,语气里也带着压抑不住的惶急。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昭衍起身去开门,果然见到女医独自站在门外,她一手捧着信鸽,一手捏着块皱巴巴的布,与其说是书信,倒不如说是匆忙间扯下来的破衣一角,昭衍甫一接手看过,便被那斑斑血迹摄去了呼吸。
“怎么了?”
步寒英鲜少看到昭衍这般模样,心知必然出了大事,劈手夺过碎布,只见上面只有一行凌乱血字。
……
大靖永安二十四年六月廿一,注定会是个令所有江湖人毕生难忘的日子。
这一日,武林盟总舵栖凰山遇袭,三峰沦陷,死伤无数,山下村庄城镇亦受殃及。
消息一经传出,八方震动,四海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