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形,萧正风勉强压下愤恨,抬手示意众人且慢动手,独眼中阴鸷的冷芒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着。
方敬捏着自己的脸皮,笑道:“刘兄,当年你我一同学艺,算得上感情甚笃,如今却是对面相见不相认,真让为弟伤心啊。”
刘一手喃喃道:“我认识的方敬……早在两年前,已病死了……他不会抛妻弃子,更不会从贼。”
方敬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如吞了把锈迹斑斑的刀子下去,既疼又腥,刮得心肝脾肺都伤痕累累。
“我是已经死过一次了。”方敬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两年前不算,当初夫人被害的时候,你认识的方敬就已死了。”
刘一手本就心乱如麻,闻言如遭雷击,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一旁,勉强冷静下来的萧正风倒是从这只言片语间得到了一些线索,陡然想到了这匪首是谁——其人自称方敬,刀法卓绝,年岁在四十上下,明显与刘一手关系匪浅,纵观江湖四海,有且只有一人能对得上这些条件。
临渊门风雷双刀之一的疾风刀方敬,曾任永州临渊门总管事,两年前于翠云山病故。
他是永州方家的家生子,三代人都为主家鞍前马后,只不过他的父辈本事平平,倒是歹竹出好笋,生了个天赋上乘的儿子,可家奴毕竟是家奴,若非方玉楼开恩,方敬一辈子充其量不过是个护院罢了。
那时候的白玉剑方玉楼如日中天,连教导弟子都得忙里偷闲,自不会无故对一个家奴之子施恩,方敬能有这般造化,得仰赖一个人,那便是方怀远的发妻,方玉楼的关门弟子晴岚。
晴岚是孤女出身,幸被方玉楼收入门下,临渊门的人待她极好,只是这些好总掺杂了别样东西,有的是巴结,有的是客套,她从小是个心思敏感的人,渐渐不去与这些人打交道,反而是比她小几岁的方敬憨厚老实,没那些花花肠子。
方怀远年少老成,勤于练武修文,方敬就成了晴岚的玩伴,她毕竟年纪小,不知道家奴的意思,也不觉得他照顾自己是理所应当,只认为自个儿占了方敬太多便宜,于是等到方玉楼难得闲暇的时候,她去撒娇卖痴,央方玉楼指点方敬学武。
这一来,方敬就入了方玉楼的眼,只是他已打定主意不再收徒,就开恩让他进了演武堂,拜大长老方善水为师,从此步步高升。
待到方敬及冠,晴岚已是方家少夫人,亲自为他寻了一门好亲事,让他娶妻生子。
晴岚是改变了方敬一生的恩人。
当年晴岚亡故时,方敬乍闻噩耗险些晕厥过去,他与展煜前后脚赶到栖凰山,不同的是展煜年少不明就里,而方敬难得以下犯上,最终从方怀远口中得知了晴岚被害的真相。
“老七说得对,该死的是你们。”
方敬一手撑着刀柄,一手缓缓抬起,血淋淋的手指遥遥点过许多人,以萧正风为始,自刘一手而终。
他咧开嘴,一字一顿地道:“还有,盟主。”
刘一手面无血色。
这一刻,任谁都能看出方敬眼里满载不下的仇恨,或许这本就不是强装出来,而是他从来不曾说出口的真话,连方敬自己都有片刻怔松。
原来,他心底其实也是恨着方怀远的,否则怎会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踏足武林盟半步呢?
倘若他不是为此耿耿于怀,怎么会抛下一切,遁入这深山里做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呢?
可惜他最终没能为晴岚报仇,也错过了弥补妻儿的机会。
有些路,当真是一去不归的。
残阳,刺眼。
方敬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却听萧正风突然道:“你是因为怀恨在心,所以诈死叛出家门,来此做外贼走狗的吗?”
“……”
方敬扯了下嘴角,又听萧正风道:“若是如此,难怪素有仁义之名的方盟主会行如此雷霆手段,假借他人之手,将你妻儿都赶尽杀绝,想来是这世上没有纸能包得住火了。”
刹那间,奄奄一息的方敬猛地睁大眼睛,他张口想要呼出什么,却是一口血狂涌而出。
刘一手神色陡变:“别——”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见那快要倒下的人不知打哪儿来得力气,脚下一蹬地面,身如离弦箭,带着一条长长的血痕,飞扑向萧正风。
“你——说——什——么——”
萧正风故意激怒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数道铁丝从地支暗卫手中飞射而出,在萧正风面前纵横交织,顷刻间拉开一张大网,只待飞蛾扑火而至。
生,不如死也;死,断无全尸。
紫电楼楼主向来是这般睚眦必报的狠角色。
铁丝网的冷光如蝎子尾般刺痛人眼,方敬却只看得见站在网后的萧正风,他自投罗网,用尽全力,挥刀。
“咻——”
如风动,似雷鸣。
一篷鲜血透过铁丝网,飞溅到萧正风脸上。
方敬的刀停在网前不到一寸之处,他脚下陡然顿住,缓缓低下头,看着透出胸膛的半截刀刃。
分明不合时宜,在这生死刹那间,他想到了一件往事。
许多年前,刘一手还叫刘浩明,他带艺入门,使的是奔雷刀法,正苦练疾风刀法的方敬听闻此事,特意去找他较量,好奇地问道:“疾风奔雷,究竟孰快?”
可惜刘一手年长他几岁,又没什么好胜之心,不肯以大欺小,后来方敬出了师,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却是相扶多过相争,于是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刘一手的刀后发先至,从方敬后心没入,他垂着头,无人看得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有方敬隐约能够察觉到那把捅穿自己的刀在颤抖。
一声闷响,方敬手里的刀落下,他用最后的力气将刀刃从身体里拍了出去,终于难以为继,面朝下瘫倒在地上,痉挛的手指陷入泥土,再也不能爬起来。
萧正风上前,抬脚踩在他的背上,方敬又笑了起来,眼角余光却看着刘一手,鲜血混着眼泪一同淌过他的脸。
刘一手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握着猩红的刀,心里也被自己砍下了一块,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越儿……下个月,成亲。”
话音刚落,方敬已闭上了眼,萧正风一刀斩落,砍掉了他的头颅。
萧正风斩下了头颅还不解气,又狠狠劈了几刀,直到右眼伤口又有崩裂迹象,他才冷笑着丢开长刀,命人上前搜尸。
很快,暗卫从方敬贴身的暗袋里搜出了一面刻有狼头的青铜令牌,忙将此物呈到萧正风面前。
“禀报楼主,搜出了青狼帮的令牌。”
萧正风接过令牌,一眼就能辨认出此非赝品,他眉头微皱,又牵动了脸上伤口,疼得龇牙。
半晌,他长吁了一口气,扫了眼地上的尸体,道:“将尸身带上,再派人沿路追踪,去抓那些逃走的贼子!”
顿了顿,萧正风又看向刘一手,面上狐疑之色一闪而过,最终扯起一抹假笑道:“方才,多谢刘护法出手相助,本座承情了。”
刘一手轻声道:“分内之事,萧楼主言重。”
“此间事了,风波未平,让郑千总带人在此继续搜查,我们先行回城。”说到这里,萧正风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杀意,“也不知这一天下来,冯楼主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刘一手没有注意到这点,仍垂首而立,看着那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
越儿下个月成亲。
他应是听见了,相信了,所以才能笑出来。
刘一手缓缓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