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日在无赦牢外,你对我说的那一番话,事后我想了很久。”昭衍侧头看她,“阿萝,你虽是女子,却有着不逊男儿的傲气和野心,什么高下尊卑,什么伦理纲常,于你而言不过是满纸荒唐言。你厌恶萧正风,也不服萧正则,就连萧太后在你眼里也是一个畏首畏尾的懦者,若换了你是她,莫说什么临朝称制,敢叫江山易主改姓才对。”
江烟萝一怔,目光变得无比缱绻柔和,而在那柔情之下,竟还藏着一抹窥不见的恐惧。
不过三两句闲话,他竟能如此看透她。
江烟萝看着昭衍,像是看着另一个生作男儿的自己,她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右手似不经意地按在了他的丹田处。
昭衍对她的小动作恍若未觉,又道:“你不是畏惧玉前辈的要挟,而是欣然接受了她给予的机会,因为你早已厌恶了听雨阁,也腻烦了这乌烟瘴气的世道,你想让天地换一番日月。”
说到此处,他忽地笑了一声,温柔而不失刻薄地点评道:“卿本佳人,奈何疯癫。”
江烟萝倒也不恼,只问道:“你认为我是痴心妄想?”
“高祖起于行伍,原也是个江湖草莽,谁能想到他能做九五之尊?”昭衍淡淡道,“我说你疯了,不为你想做顺昌逆亡的万人主宰,只因你小觑了这天下,阴谋诡计或能达成目的,雷霆手段也能叫人屈从,可你既没有与苍生同理共情之心,也没有称霸天下的决意,什么容色财富、权势地位早已唾手可得,你不过是想要大闹一场罢了。”
江烟萝愣住,直到手腕被他反握住,她才如梦初醒,笑靥如花地靠着他,发自肺腑地道:“倘若有朝一日,我当真站在了万人之上,定叫你立于一人之下。”
昭衍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要封我做男皇后?”
江烟萝抬手刮了下他的脸颊,笑道:“做盟主夫人也无不可。”
“这话若让平潮兄听了去,还不知他要怎样伤心。”昭衍半真半假地叹道,“他好不容易走上高处,却被你一把推下了半山腰,于情场上也是失意更多,好歹是你至亲兄长,你就如此狠心待他?”
江烟萝道:“正因他是我兄长,我才要他睁眼看清这世道,大丈夫活在祖荫之下算得什么本事?他若是知耻而后勇,想要什么去抢便是。”
昭衍意有所指地道:“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东西未必能抢,就算抢来也非是好的。”
“那我不管。”江烟萝冷漠地道,“我给他机会,要与不要是他自己的决定,左右我要走的这条路上,不准殊途人同行。”
昭衍心下不由得一阵发寒。
江烟萝浅浅一笑,勾着他的下巴道:“与你谈天说地真是愉悦,却也让人乏累,竟被你套出了这样多的话来……阿衍哥哥,你说,我该怎样待你才好呢?”
说话间,她的手沿着脖颈往领口下探去,昭衍抬手捏住她的腕子,道:“若能与姑射仙共度良宵,当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之事,可惜……”
江烟萝眼角含情地道:“可惜你有隐疾,还是你断袖?”
昭衍将她的手慢慢拉出来,那玉白的指尖在火光映照下竟然泛着些微青色,他叹道:“可惜我胆小,不愿做那牡丹花下风流鬼。”
江烟萝嗔道:“我怎么舍得杀你?”
昭衍一本正经地道:“你不喜欢我,只是见我有趣,馋我这身皮囊罢了。”
姑射仙素来在男人面前无往不利,这回却踢到了铁板上,饶是江烟萝也有些不甘心,她不无哀怨地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你怎知我不是真心的?”
昭衍认真地道:“露水姻缘,只要你情我愿自无不可,但你想要与我结盟,就最好不要掺杂男女之情。”
江烟萝的笑容终于淡了,她轻咬着唇,问道:“情爱若与利益绑缚,难道不是锦上添花?”
昭衍道:“于旁人而言或许是,可你我都是薄情寡义之人,到最后不过是徒增伤心。”
闻言,江烟萝缓缓叹出一口气,声音微哑地道:“阿衍哥哥,老天薄待于你,让你投错了胎、走错了路,否则……你该是个正人君子才对。”
说罢,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草叶,道:“既然如此,你我算是达成共识了?”
昭衍亦是起身,平视她道:“我这山野之人没见过多少世面,望阿萝多多指教了。”
“指教不敢当。”江烟萝明眸含笑,抬手指向那汤锅,“我要提点阿衍哥哥的东西,尽在这一锅汤里了。”
取舍之道。
既要同姑射仙合作,势必得舍弃与之相对的另一方。
这个念头像一把利刃割过昭衍心头,他垂下眼,道:“恕我愚钝。”
江烟萝却是问道:“阿衍哥哥,方咏雩有什么好呢?”
昭衍被她问得怔住,心绪不由得回溯向前,飘飞到他初见方咏雩的那一天。
方咏雩着实没什么好的。
他先天不足,生来带病,是个走几步路都要喘气的病秧子,虽有一颗怜悯善心,胸中却藏有一股不平怨气,性子发作起来比许多魔门弟子都要残忍偏激,遇事只凭一腔意气冲动而行,全然不顾后果,就连盟主之子这样显赫的身世落在他头上,也不过是一堆难解难分的麻烦。
对于这样的人,昭衍即便不讨厌,也该敬而远之。
当年落魄相逢,而后阔别五载,昭衍对方咏雩自然没有那样深厚的情谊,可他偏偏不能放任不管,不为什么责任之心,也不为什么相交莫逆,只是觉得方咏雩有些像他。
就像是老天爷兴致来了做下的恶意玩笑,用一场糟糕至极的际遇将两个不相干的人绑在了一起,此后即便天各一方,他们仍变得愈发相像彼此,方咏雩犹如当年被困囹圄的薛泓碧,昭衍拉他一把,就像是护着昔日的自己。
一时间,昭衍沉默不语。
江烟萝向他走近,伸手勾住他微颤的指头,柔声道:“方怀远想要借我江家之力保他儿子下半生平安喜乐,以为有利益同盟便可高枕无忧,却不知此举是送羊入虎口,倘若他肯多信任你一分,将这些安排透露于你,想来你不吝于提醒一二,可惜……那碗五味杂陈的面,就跟你心里的滋味一样吧?”
昭衍的呼吸滞了一下。
“阿衍哥哥,你为方咏雩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了,如今是他方家有负于你,不肯信托于你,而非你对不起他们父子。”
江烟萝倾身,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一碰,喃喃道:“欲成大事,无不自流血而始。阿衍哥哥,你是聪明人,该知道这第一把刀落在谁的身上才算最好……是成或败,尽在你取舍之间了。”
昭衍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对上江烟萝的眼睛,那眸光里绽放出一点冷意,如料峭春寒,如悬崖积雪,又像是出鞘的利剑,狠狠扎进了他心里。
他不敢再看这双眼睛,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却见那灶火烧尽了木柴,被微凉的夜风一吹,竟是慢慢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