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巡按泊在嘉兴府,见过郝知府几人,又在船上宿了一夜。次日一早,下船视事。先看官仓粮储、度支账簿,然后巡牢问案,检视卷宗。白日公干,晚间回船安歇,一副公事公办的做派。
如此一来,愈发令郝知府心中不安了。每日心中打鼓。这些年来,他一心捞钱,府里的事都由同、通二位和几个幕友处置。
他不晓得,他把公事往下推,下面的人也要偷懒,又往下面推,最终着落在奸滑役吏的身上,自然是一塌糊涂的。果然,数日下来,查出不少问题,官仓亏欠、府库虚羸自不必说,单单牢狱中的情景就有些骇人听闻了。
有些有钱有势的人犯了案,因使了银子就被做成了无头公案而逍遥法外。有些没钱没势的,不过口角争执几句,闹到公堂,竟被关了起来,因没银子赎人,无故被押盈年。
张巡按每天在牢中询问,案卷记了半尺厚,倒有大半犯人是无辜的。不由得恨恨叹道:“这些昏官奸吏竟跋扈到连作假的功夫都不愿费了,明目张胆地弄法害人,着实该杀。”不过恨归恨,他却没有杀人的权柄,只好下令将无辜羁押的犯人放了了事。
府里巡查毕了,又到各州县,越往下,这样的事竟越多起来,张巡按及几个幕宾每日忙的焦头烂额,仅嘉兴府所辖一州五县竟忙了一月有余,最后才到李羡之的平湖县。
方一到县衙,不及寒暄,张巡按便大倒起苦水来,把之前所见细细地说了一遍,又道:“未料嘉兴的吏治竟败坏到这般田地。”
李羡之道:“岂止嘉兴一府如此!由嘉兴,便可知两浙;由两浙,即可知天下,社稷至此,恐怕是时运艰难了。”
张巡按道:“谁说不是,只是陛下宠任阉宦,魏阉只手遮天,大兴牢狱,东林士人下狱而死者数十人,东林书院亦被查封,真是正道捐弃,妖魔充世!”
李羡之道:“兄弟亦险些着了阉宦的道了。”
张巡按道:“前任浙江抚台并非东林核心,且为人谨慎,与阉未结私仇,因此花了些银子,只落个免官夺职,牵连之人也才能免大祸。否则,即便是周郎中,也救不了羡之兄了。参你的那位方御史自魏阉屡兴大狱以来,很是上了几次弹章,十余人因此下狱。不知羡之兄怎么会被他盯上?”
李羡之道:“其中缘由,我亦不知。”
张巡按道:“想必羡之兄是得罪了什么人吧,现在京里有一些‘黑御史’,只要有银子,要弹谁便弹谁,收多少钱,办多少事,公道得很!”
李羡之这才想起钱县丞和苗主簿对他极是愤恨不平,想必是他二人了,不过此二人官品卑下,如何能与京中御史有了瓜葛?忽又想起前些时候,两个每天不住地往府里跑,立时便明白了。
不过李羡之一则不愿给张凤翼添麻烦;再则自己此时已躲过此劫,无需深究,再招是非,于是仍旧推道:“确实不知。”
张巡按道:“官场险恶,还是多加小心为好。”然后转了话头,又说了些京中的趣闻,玩笑了一会。当晚,留在县里住了。
次日一早起来,仍旧先办公事。却说这平湖县虽仍有旧弊未除,但经李羡之数月整顿,倒也是焕然一新,强过其他州县极多了。
不出一日,张巡按办完公事,考绩册簿上免不得多填了几句好话。又次日,张巡按便告辞启程,李羡之亲率阖县官吏送其上船,期间不免与张巡按附耳密语一番,众人见知县老爷与巡按大人如此熟稔,自然心生敬意了。
钱县丞与苗主簿尤为惊惧,生怕李羡之知道隐情,拿他二人开刀,想近前拜送,却又不敢,只在一边抖抖索索。
张巡按走后,钱、苗二位搭讪着与李羡之说话,以此试探。李羡之只装作不知,对二人十分客气,甚是融洽。
自此以后,钱、苗二人竟收敛了许多。而李羡之则只将刑名牢狱与钱粮赋税二项最紧要事务紧抓在手,亲自办理,其余小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钱县丞与苗主簿从中也能得些好处,虽不如原来实惠多,却也强过一文没有。这便是当世时事如此,亦不必过分责怪于他。
此乃闲话,暂且少叙。再说张巡按辞了李羡之仍旧南下,便至首府杭州。却说御史按临地方,任谁都可不放在眼里,唯有一人却不可不恭恭敬敬。此人便是抚台大人。
依朝廷成例,巡抚地方派员,必加都察院佥都御史衔,名义上便是诸位御史老爷的正管上司。
张巡按一到杭州,免了一切官家做派,到抚台衙门请见。前任浙江抚台被罢之后,朝廷立刻又放了一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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