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兴自认为他教育得很有分寸,从来就没打过闺女的脸,已经给她留了相当多的面子。
正好,脸上的脓包都消了,也不耽误上学,梁兴自己也要出门送外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把梁素素扔在家里穿衣服走了。
这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每天的日常都相差无几,除了女儿越来越不懂事,好的不学净学坏的。
“她他妈的不知道哪根筋打错了,买那么贵一个头花!”
下午两点之后单子没那么密集,梁兴在等餐的时候跟旁边的同行聊天。
同行跟他只是素面之交,随意笑笑道:“小女孩嘛,喜欢好看的。”
“有个屁用!就知道乱花钱!”梁兴抽着烟直摇头。
“说不定是班上有人整这个呢。”另一个无聊的外卖员也成家了,挺有经验地说,“孩子么,总容易比来比去的,觉得别人有的我也有。”
“也是,确实你说咱们每天这么辛苦不就是争口气嘛。”梁兴右边的外卖员接话道。
“对对对,那小孩啊,她比不过别的孩子自个儿心里也难受。”左边的外卖员道,“你说小孩还能比啥?说白了不都靠家长吗,人家有的孩子家长惯着宠着,看了是羡慕哈。”
梁兴听着听着,姑且也消气了。
他这天正好有个奇遇,当时一个店家换地址了,结果在平台上没更新,旧地址和新地址又可他妈远,梁兴骑到那之后发现换地方了险些崩溃,结果就在那时有个好心人路过,那人开着私家车,看模样像个大老板,在路边看见梁兴失了魂似的就多问了一嘴,听了事情原委之后就让他把电动车放后备箱里,顺手捎了他一程。
梁兴没坐过这么好的车,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生怕把人家座椅坐脏了。
但这么安静着也不好,他就找话聊,一眼看见老板车上挂着一根玉佩似的吊坠,一面写着出入平安,一面写着李彰。
“老板您那个坠子真好看嘿,又吉利又好看。”梁兴呵呵笑。
开车的老板听了这话就笑起来:“谢谢啊,这我姑娘买的,是她送的小礼物,我就挂这儿了。”
“真好真好。”
梁兴羡慕道,“哎呀,我家里也是个闺女,不听话,不给我添麻烦就万幸了。”
“也别这么说,小姑娘嘛,心思细,比较敏感,还是多看看好。”
“嗯呢,是,您说的是。”
大老板家的环境能跟他家一样吗?人家的闺女肯定又可爱又懂事学习又好,梁兴只管附和。
很快他下了车,再三感谢了好心老板,急忙送外卖去了。
这事儿之后没过多久,梁素素突然朝梁兴要手机,梁兴本来想揍她,但一寻思听别人说高档学校做作业都用手机,苦啥不能苦学习啊,一咬牙也就给买了。
他坚持认为,上了好学校,一定会有好成绩,而有了好成绩,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自己的傻逼闺女就不懂呢?
结果梁素素有了手机以后成绩没见上升,反而更差了,气得梁兴三天两头地骂她,有时候突然半夜起夜醒了,想起这事儿也要把梁素素薅起来打一顿。
“脑子不好使是不是!人家都能学好就你学不好?!那不还是你没好好学!”
有时候他这么说。
“妈的,你妈那个婊子也不争气,这他妈的怎么当年不生个男孩!”
有时候梁兴也这么说。
他活得真累,自己一个人把女儿带这么大,都不指望她以后给他摔盆送葬,能嫁个好人家好好活着就行了,结果就这样她还不争气,还有脸跟他吵哪个哪个同学的家长干了什么,有多牛逼。
这他妈是我能比起的吗?!
你爹就是个送外卖的,你也嫌弃了是不是?嫌弃老子他妈的也是你亲生的爹!嫌弃个屁!
“刘梦她爸给她讲数学题!周琪琪她爸给她请外教练口语!”……梁兴的自尊心被深深刺痛了,他知道自己就这么个破德性,没文化,没水平,不会这也不会那,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只能送外卖。
但他不想承认。
因为这是父亲的尊严。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梁素素按在角落又骂又打。
怎么了,生在我老梁家,还他妈的苦了你了?!
挑个屁啊!
我都没挑你,现在你来挑你爹的不是了?!你几把谁啊?!
梁兴拒绝也不曾想过自己的行为叫做“恼羞成怒”,但他是大人,大人总归是有特权的。
也有无奈。
这天夜里他没有回家,深更半夜总有那么些人喜欢点单,而且是大单,那些小年轻胡天胡地开派对点的外卖能挣不少钱,他也就这么蹲着。
没过一会儿,梁兴手机弹出了一个订单,他低头一看,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地乐了一声。
这是个送货单,外卖软件不只接食物,也接药品和其他什么,反正都是送,只要店家主动登记上架了,就都能买也都能送。
这个单子有点特殊,是让外卖员去一个二十四小时自助便利店买东西,那是个成人用品店。
啧啧,大晚上的……
梁兴撇撇嘴,寻思老子都忙得没空干女人,这帮有钱人倒好,看他点的这些玩意儿,玩的还挺花。
送什么不是送呢,反正现在没有别的单子,他也就骑车跑了个来回。
收货地址是个很有名的酒店,离得老远就看见一个粉红色的“LOVE”电灯牌,暧昧得直接糊人脸上。
梁兴打了个电话问需不需要放在前台,电话那边的男人让他送到门口。
也行呗,顺便看看能不能瞅一眼那女的,就当饱饱眼福。
他果然看见了一个女人,事实上就是她来开的门,浑身上下只裹着一件浴巾,脸上化着浓妆。
“谢谢,辛苦你了。”
女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甚至很规矩地对梁兴道了声谢,如果不是手里还拎着那个装满了重口道具的黑塑料袋,这个反应和一般意义上的良家妇女也没什么两样。
酒店房间里传来男人“哈哈哈哈哈”的大笑。
“芳儿,害羞啦?!”他高声道。
梁兴及时回过神,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匆匆离开了。
他回到楼下,骑上电动车,屁股和大腿不自在地蹭了蹭车座,低声骂道:
“真几把爽啊,有钱真他妈爽。”
又一想,这女人不知道是从哪出来卖的,看着再体面也是个下贱营生,自己的闺女就算再烂也一定不能落到这种下场。
梁兴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自己多少有点难受。
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刚才的女人又穿得暴露,他被激着了,遂暗骂几句,干脆骑着电动车去了某片地方,在那花钱度过了一夜。
“质量真尼玛差,呸。”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梁兴扎着腰带骂骂咧咧地走出来,“算了,反正便宜。”
他抽了根烟提神,抽完了继续送外卖,想着挺过了今天中午的送餐高峰期,下午就不干了,回家歇歇好好补个觉。
天不遂人愿,十一二点的时候又有陌生号码往梁兴的手机里打电话。
“喂您好,我这个餐马上送到……”
梁兴特别熟练地张口就来。
“呃,不是的,请问是梁素素的父亲吗?”那边的人说道。
梁兴感到一阵窒息,他几乎能看见十几笔订单的剩余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飞快流逝。
“是的,请问她犯什么事了?我回去教育她,但是我现在正在忙——”
梁兴语速很快地跟老师沟通。
那边打断了他的话。
“——”
梁兴的瞳孔骤然缩紧,他的电动车突兀地歪向了路边,没有撞到人和车,但发出了刺耳的剐蹭声,引来许多骂声。
“你、你说什么?”
他声音颤抖着,拿着手机的手在哆嗦,按着电动车握把的手也在哆嗦。
“我闺女怎么可能跳楼?!”
梁兴破了音。
他疯了似的要骑着电动车往学校赶,然后意识到一件事。
除了开学那天以外,他从来没接送过女儿上下学哪怕一次。
他想不起来学校的地址。
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开。
“您有一个新的订单!”
“您有一个——”
“您有——”
手机接连不断地弹出冰冷标准的女音。
梁兴和他的外卖电动车,在钢筋水泥中如此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