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今早上的麻烦逻辑倒清楚:
坐船需要纤夫,但梅雨期间路和堤岸被泡坏了,一则不好拉纤,二则临时也找不到纤夫,于是去找內侍军,希望內侍军来拉纤;但內侍军坚决不干,赵行密等禁军忌惮现在腰杆子的内侍于是便只好弃船上岸;可是,陆路就好走了吗?仓促间哪来那么多车辆装载船上的东西跟人?而且这个路况车辆也不好走!
于是乎,赵行密与张虔达这两个能做主的商量了一下,赵行密是头疼,张虔达倒是干脆,后者的意思是直接把没用的物件扔了!包括船都沉了!
什么大内御用,又不是没扔过,当年太后跟这位王督公丢的更多!
而且,这次没必要便宜了黜龙贼,所以干脆全都扔进涣水口,堵塞河道。
赵行密本能觉得不妥……毕竟,涣水是经过多次疏通的,是贯通中原、东境、江淮的一大渠道,这沉了涣水口,南北交通的东线就断了,只能从汉水了……于是便努力来劝。
赵张二人,到底是赵行密修为更高,政变时出力更大,主导型更强,故此,张虔达虽然觉得对方装模作样,但还是忍耐,答应只将物件扔下,不做多余处理。
于是乎,折腾了半日,终于上路,却是让小皇帝与太皇太后下了船,共乘了一辆帷帐牛车,百官中几位年纪大的也都乘车,其余宫人内侍,包括百官中的低阶者,皆步行随行。
一开始牛督公还有些想维持皇家体面,但是赵行密认真说与他听后这位宗师督公也同样无奈……如果皇家体面这个时候只能用內侍们在烂泥里来换的话,那就没必要了。
就这样,折腾了许久,终于弃船换车,等王焯跑过来跟太后与皇帝匆匆见了面,行了礼,然后正式启程时,已经是中午时分。结果,那几辆车子走了不过七八里,坏了一辆还好说,扔那儿就行,关键是这几辆帷车上的丝绸质量过于好了,以至于车顶上很快就存满了水,再一晃,立即就把车上的人给浇了个透。
几位年纪大的文官先受不了,干脆撤了车上的帷幕,淋着雨赶路。太后也被浇了两次,又不好撤了帷帐,小皇帝无奈,只能在牛车上站起身来,伸手撑着车顶帷布,替他奶奶做个人形的伞柄,偏偏他年纪小,耐力不足,站一会便要坐下,然后反复来为,滑稽样子引得两侧前方的人时不时回头来看。
最后,还是牛督公看不过去,一股长生真气盘了过去,从外面盖住帷车,方才让小皇帝能坐下。
这还不算,走了一下午,因为行程过慢,到了天黑的时候,居然没有赶到预定的营地……这个环境可不敢露宿淋雨,于是众人不得不冒雨赶起夜路。
然而,这一走,怨气可就来了,尤其是禁军的六千人。
捱过一晚上,半夜来到宿营地,张虔达立即就跳脚,说明天要扔下这些累赘和杂牌降人自行西进,反正护卫皇帝的活应该是那什么知世郎的。
赵行密便来劝,说现在皇帝周边内侍军与知世军都是降人,不能把他们单独留在最后云云。
张虔达愈发气闷,只是勉强答应。
赵行密无奈,临时写了封信,让人提前送往前面,要求司马进达弄一封司马化达的正式丞相手令来,好对张虔达做约束,毕竟,他只是孤身到后面,这边的禁军都是张虔达的人。
而这封信送出去,回信的手令却居然隔了快两个整日,也就是五月初八日晚上才到,这个时候,队伍拖拖拉拉,居然才走出五六十里,距离梁郡最南端的转折点还有一大半路程。
这个速度,放在平日里行军简直想都不敢想。
然而,赵行密将手令递交给早已经焦躁到一定程度的张虔达后,稍一思索,居然失笑:“这么一算,咱们走的不慢了。”
张虔达在火堆旁单手接过手令,却只看了几眼,便随手扔进了眼前的火堆里,然后冷笑以对:“你在这说什么风凉话?敢情不是你的兵,你不心疼?”
“就是因为晓得我的兵其实也这样,这才笑的。”赵行密略显无语的解释道。“你算算就知道了,手令里说,他们已经进入梁郡,还有两日,也就是估计明日到谯郡南头的山桑县休整,那假若以山桑为标的,咱们三天大约走了三成的路,可其他部队呢?他们花了几日?”
张虔达愣了一下,想了一想,给出答复:“最前头的最快,四五日就到了,正经的行军流程,往后,以司马丞相他们为准,却走了七日……咱们可能要十日……大家越来越慢,都不好走。”
“不是慢的事。”赵行密无奈道。“我还是忧心黜龙帮,部队被雨淋成这个鬼样子,若是黜龙帮来打,咱们如何抵挡?”
“抵挡个屁!”张虔达脱口而对。“咱们淋雨,他们不淋?为什么把我们放在最后,不就是担心跟之前那段路一样摩擦吗?可你看看,这几日可有人来?我说句实在话,这雨是招人厌,但人家跟三辉一般都是一视同仁的!”
赵行密想了想,点点头:“这倒是实话。”
其实,赵行密心中所想的却是更复杂了一点……他觉得,黜龙军退到人家自家的城市内休整,肯定比眼下禁军这个鬼样子要强,真要是再来袭扰,那相较于前段时间对抗占优的局面,现在的禁军肯定要吃大亏的……但是,雨下成这样,却基本上确保了黜龙帮不可能在五月之后再有休整好的成建制援军南下,这就确保了禁军的总体战略性安全。
所以,这雨确实是公平的。
只不过,这个思路就没必要细细跟情绪不好的张虔达再说了,省的这厮无端生事。
一念至此,赵行密便起身告辞,往营地中做巡视去了。
说实话,尽管这几日他一直都在留意,但每次探查禁军的后勤保障时都会心惊肉跳:
三个人才能分到一个帷帐,还基本上是湿透的,只是大家背靠背躲雨取暖,病号在里面更是只能苦捱。
锅倒是齐整,十人一口锅少有损坏,但严重缺乏燃料,这点真没办法,因为沿途城镇的房子都被前面禁军给拆光了,营地原本的栅栏也被刨了烧掉,周围野地里全都是绿色,根本就是找不到燃料。
粮食一团糟,而且赵行密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模式的粮食损耗——按照大魏禁军规制,除了集中的后勤运输外,还要每人背一个麸袋,里面装个十来斤磨好的麦麸、米粉之类,一则为了行军方便,二则为了军士能及时快速得到补给,结果现在全都被雨浇透,继而泡胀,有的从里面发热发霉,带着一股馊味,不怕死都还能吃,最让人发懵的是,居然有整个袋子被撑爆掉的情况。
锥子、钳子、矬子、钻子都还好,火石是十不存一。
<div class="contentadv"> 牲口还有,但基本是都已经沦为驮兽。
鞋子是损耗最严重的,按照东都时的条例,禁军本来每年可以有三双靴子,两双六合靴,一双冬靴,但在江都荒废四年,六合靴基本上只有军官才能每年发了,所以军中都是旧靴子,很多人都穿草鞋……这倒不是连布鞋都不发,实在是布鞋禁不住泥路糟蹋,军士们干脆将布鞋挂在身上……而现在赵行密细细来看,却发现连草鞋都艰难了起来,因为路边没有那种坚韧的长草了!
这一点都不荒诞,禁军折返,抛开一头一尾两万多人,中间的核心禁军主力也有足足五六万,加上随军的百官、宫人、内侍,还有得到了军士待遇的工匠,以及新降之人,十万人总是差不多的,这些人未必是沿着一条官道走,也未必会蓄意屠城、掠夺什么的,却足以对沿途城镇以及自然环境造成巨大破坏。
这点从毛人皇帝获得毛人这个外号的过程便可见一斑,那时候天下太平,各地都有仓储,官道平整,可几万人沿着天下腹心之地走一遭,便足以造成巨大的不可逆的破坏,遑论眼下。
但赵行密不是个心怀天下的人,他只忧心自己的处境,而现在又因为在禁军这艘大船上,所以忧心禁军的处境。
在营地里探查完毕,这位刚刚做了一个多月右威卫将军的禁军宿将,并没有直接去睡觉,而是停在了营地的西南侧,站在那里发呆……雨水毫无意义的稍驻,吸引赵行密的是自彼处飘来的零散雾气。
其人望着雾气,始终难以放下心中忐忑。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禁军现在看起来强大,但别人不知道,他不知道吗?
内里自是千疮百孔。
从今年春末开始,禁军依次经历了最出色大将的出走、弑君、一次平叛和一次暴乱,然后迎来了一位只知道夺权的丞相还有忽如其来且又来源驳杂的降人,现在又经历了上百里战线上的骚扰,以及眼前最麻烦的梅雨。
至于内部山头林立,大小军头相互妥协、对抗、抱团,就更是传统艺能了。
这些东西,加上四年的蹉跎,使得原本傲视天下的禁军战斗力大打折扣。
这一点,禁军内部的人都知道……只不过,为什么其他人都只是烦躁不安,而他赵行密却忧心忡忡呢?
原因不言自明,主要是之前驻扎在淮口以及更早之前与黜龙帮交手的经历,让赵行密意识到,黜龙帮不好惹,而且上上下下都不好惹,文的武的都不好惹……他很怀疑,黜龙帮会不会看清楚禁军的“大打折扣”,然后忽然咬过来!而且,当黜龙帮真的咬过来的时候,禁军到底能不能支撑?
毕竟,其他人都觉得,就算是禁军战斗力大打折扣,可主力尚存,对付一个刚刚在河北打过大仗的黜龙帮还是没问题的,或者说,大不了闭着眼走过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