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板着脸批复文书、布置军令,准备下午便出兵重新控制郡内要点,忽然闻得王臣愕亲自来报,却是当场受惊,将纸笔掷于案下。
当然,李定的迷茫和张十娘的忧惧注定无法持续太久,因为结局很快就会自动展现在他们面前,到了天亮之前的时候,连夜行军的黜龙军便已经抵达位于武安郡郡治外的黑帝大观前……黑帝大观既是作为军营来营建的,自然有它的门道,所谓东西两面隆起,形成拱形台地,四面皆有墙垒,尤其是南北两面的墙垒非但高大甚至是三层,再加上里面的建筑天然充当了望台、将台,却果然是个形胜之地。
大军发动,前期以军中数量不少的修行者为先导,迅速汇集。很快部队又寻到了浊漳水,便早早渡河,并沿着河道西侧往南进军。
“一个是李府君没有站准天下大义所在,不能膺服河北人心,大魏为祸河北到了极致,李府君囿于官职出身,打着暴魏旗号,而我们黜龙帮则是天下义军领袖,人心归属谁不言自明。”谢鸣鹤根本没有废话的意思,甚至有些言语急促。“另一个是李府君只仗着个人才略,试图以一人而定大势,却不晓得,凡作大事必以人从众,方可生生不息源源不断,以成将来……敢问李府君,你一个人如何与我们黜龙帮这么多英豪对抗呢?便是人家白横秋,也懂得要去争关陇领袖,来到河北这个客地还知道尽量汇集联军呢1
李定闻言,并不回头,而是定了一会,忽又一鞭抽在黑帝爷的面上,方才在案上站着回头,居高临下冷冷来问:“你是来再劝降的了?”
“我们结阵都是李四郎教的。”徐世英倒是干脆。“关键是现在怎么办?要打吗?”
“是因为东都军崩的太快?没人管?”伍大郎猜度道。
“是有几分这个意思。”谢鸣鹤点点头,若有所思。“张首席这才回去有几分把握?”
“有一个……”张行想了一想,看向了宇文万筹几人。“我见北地骑兵多有皮袍?晋北骑兵也有一些有?”
北面援军大约听懂了,是黜龙帮势力大,外面还有层层呼应,是有许多兵马从外面牵扯到了散开的联军,使得这些个联军的组成势力散了以后也不好动弹;而黜龙军中则多晓得那位韩二郎是个什么情况,不由心生感慨,一位屯田的副屯长,修为不上路的那种,硬生生带着一群屯田兵挡住三波攻击,使得战局一直没有扩散,然后居然杀了一个凝丹,现在又看住了一位宗师?!
周行范倒是率先赞同:“是这个道理,你们逃出去了,李定就有忌惮,我们反而安全。”
尉迟七郎可没有那么多心思,此时得了令,反而振作,其余人也都奉命去忙。
武安军上下振奋。
但是,随着太阳在东面渐渐显露,双方都意识到,他们小瞧对方了!
双方见面,李定咄咄逼人:“谢兄,张行竟然不敢亲自来吗?”
“不大可能,他们粮食当时应该也快没了。”马围摇头道,却又立即否定了自己。“不过这种事情,哪里是猜度可以定的?”
周围人不敢接话。
对视片刻,身后脚步声传来,这股无名之火反而愈盛。
徐大郎笑了笑,坦荡来答:“大陆泽在襄国郡、赵郡边界上,北面是冯无佚所在的赵郡,南面是李定的武安军,若我们真从南面见缝插针逃回去了,李定首当其冲,冯无佚势力弱小,两者又都动摇,如何敢来专门追杀我们的伤兵?”
“务必派出充足骑兵,封锁消息,控制敌军哨骑。”徐世英随即追加。“借尉迟将军生力军,请你亲自带队去1
“还是我去。”伍大郎截断对方。“我去一趟,我速度快。”
雄伯南略显艰难:“这个时候确实不该求全责备,但真有万一的时候,要让他们尽量往北面走,还要有些照量的。”
但好运气也到此为止了,进入武安郡不过数里,开始零星举火的黜龙军触发了武安军的预警体系,烽火居然在河北平原上燃烧传递了起来。
这还不算,按照张行的要求,北面援军将自己带来的皮袍尽数割裂,或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只是系在单个肩膀上来披挂。
而一万两千兵中最少有六千马匹、骡子、叫驴等驮兽,此时多分派给之前突围辛苦的黜龙军,反倒是北面援军选择随马步行。
李定面无表情,似乎心中毫无波澜,而他身后许多人则干脆早已经面色发白起来。
黜龙军众人看着烽火次第不断,面面相觑,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进。
张十娘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自己的金丝红绫长鞭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了明显情绪不对的丈夫,然后便后退一步,挡在廊下,以防着对方要对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张行做什么。
在场众人会意。
“我是见李四郎豪气逼人,特来请你与我携手,剪除暴魏,安定天下,好使黜龙帮成一番大事。”张行昂然拱手入内。
众人各自凛然,而雄伯南刚要点头却又想到什么,赶紧来问:“不对,若是我们无功而返或者逼降了李定都好说,若是要趁机转向逃回平原,这里的伤员又该如何?”
“红山没有埋伏。”贾越言简意赅。
“红山没有埋伏是没问题的。”就在张行身侧坐着的徐世英蹙眉道。“太原军回身打李龙头是个大问题、天大的问题,但咱们鞭长莫及,而且正是因为他们要打,我们反而要趁机做点事情惊动他们才对……可战场那里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人锁这个口子?”
“真到了那个时候,让尉迟将军引军回来,护送他们北上就是。”徐世英给出了妥协方案。
李定见此,愈发愤恨:“你还不应我吗?!你若不应,那这个塑像便是个寻常的泥胎木偶,平白顶着你的名号受河北百姓百代景仰,我便替黑帝爷亲手鞭此木偶,以正视听!好也不好?1
唯独贾越与几位北面援军感到不理解,却没有反对,或者反对无效。
李定沉默一时。
李定点点头,再度制止了身后几位都尉的作态,眯着眼睛来言:“谢兄说的都挺好,但嘴上功夫是要有现实事态来做映衬的……我也告诉你三件事如何?”
徐世英只觉得有些眩晕,复又看雄伯南。
“张首席好手段1宇文万筹几乎是瞬间醒悟,然后干脆站起身来跺脚。“那就干1
“没有,不敢暴露。”伍大郎立即作答。
陆大为终于无奈。
众人一面醒悟,一面却又对徐大郎这般主动且直接下令感到不太适应,尤其是几位年轻的大头领,唯独这个时候委实是非常之时,倒也来不及计较,却是纷纷看向了张行。
“就是要这句话。”张行打量四面,点点头,不再犹豫。“我只一人去足够了!不管成不成,你们只继续向东,一路往清河、平原去汇集魏公他们!我叫你们过来,是怕说的话传开了,让李四郎觉得自己被拿捏受辱1
“好1徐世英抢先一点头。“三哥放心,事到如今,尽可将部队托付给天王与我们。”
“我去一趟1就在这时,王五郎忽然收回徐大郎身上的目光,主动开口,很显然,本来已经对徐大郎没有太多计较王五郎忽然又察觉到了一点什么。“我去一趟南面,天黑前回来……”
单手纵马的牛达面色微变,扭头给出了答复:“张首席人称张三郎,李定人称李四郎,当日大魏没被那位圣人糟蹋到土崩瓦解的时候,他们两个在洛中,再加上白三娘还有个叫秦二的,还有现在占了东都的司马正,相互为友,号称知己,据说相互都认为除了这几人,天下其余人等皆不在话下……现在看来,虽是年轻人平日吹嘘,却居然也有几分道理。”
只不过,这个会意注定是层次不同的。
“那好,咱们走,往东去,从之前战场逃回平原。”说服了众人,张行立即催促。“尉迟将军也先跟我们去,在东面脱离了他们视野再分兵回转,不要露出破绽。”
没有人感到惊疑,因为此时此刻,周边人跟李定一样惊慌不知所措,唯独一个苏靖方,却不是不惊,而是早就麻了。
李定愣了愣,忽然来笑:“既如此,你将黜龙帮首席让给我做如何?”
这个时候,计有雄伯南以下,徐世英、王叔勇、伍惊风、莽金刚、谢鸣鹤、牛达、贾越、程知理、徐师仁、王雄诞、周行范、崔肃臣、马围、贾闰士等大小头领,再加上尉迟七郎、黄平、宇文万筹、蓝璋、陆大为等援军首领,除了周行范、贾闰士留下,其余尽皆被分派下去,起一万两千兵南下。
程知理等人纷纷跟上,雄伯南也毫不犹豫放弃了作战。
“那三哥还有什么言语要交代吗?”徐大郎环视一周,最后看向张行。
只是,他如今也学的不露在外面罢了。
苏靖方心惊肉跳,如何不晓得自己恩师早有预料,否则何至于将全军都猬集到这一个点上?而且是那边一看到黜龙军突围出去就立即采取行动?
“那就不打?”张公慎插嘴来问。“先去晋北?”
就这样,已经走了一夜的大军直接转身,再度踏上了逃亡的道路……不敢说是失败,但张行回马枪的策略,最起码没有起到预想中的最佳效果。
黜龙军也没有发动进攻,而是在夜色中整队,收拢后方跟进的部队。
一骑飞驰,就比大军行进快的多了,张行一路行进,迎面越过数拨武安军追出来的哨骑,片刻不停,只在正午时分便抵达了黑帝大观,然后却绕到南门,报上姓名张行张三郎,请求谒见李府君李四郎。
另一边,李定虽然下令让部队继续休息,他本人却再也睡不着了,却是负着手披着衣服,在黑帝观大殿周边往来行走,一会看看头顶双月,一会吹吹风,一会瞅瞅烽火,一会去听听部队动静。
“李定这个人,是我生平所见难得的聪明人,最起码在军事形势上的见识和悟性超过我所见的所有人,政治上虽然差了点,但也算优秀,他肯定已经清楚自己的局势,甚至在我们逃出去那一刻就已经意识到了结果,之所以不降,无外乎是他恃才傲世,心里那口气不能吐出来,所以才会匆匆摆出这副样子,不愿意让自己落到被人鄙夷的地步。”张行认真对着几人来言。“而刚刚我们其实已经示威成功,无论如何,折返回来的勇气和援军上来便与我们宛若一体的团结他是看到了,老谢也肯定把话说明白了……现在将兵马撤离到不能威胁的距离,我再回去,说不得有奇效1
其余人也都反应过来,不由紧张。
“东都军崩了,太原军在一路向南收拢部队,似乎有趁势攻击李龙头的意思,我分身乏术,而且估计已经来不及去通知了。”伍大郎明显有些焦躁。
“李府君请讲。”谢鸣鹤明显不以为意。
黑帝大观中央大殿的北侧楼上,李定望着这一幕,居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我小瞧张三了!他哪来的这么多兵马?!援军?!晋北的援军?!来了就直接掉头来打我们?”李定连番质问,却几乎是将事情瞬间理顺。“好本事1
曹善成死后,清河郡经历了一场完全的反复,人心分野,地气分野,居然隐隐在这两个人身上形成了对照。
“能是能,但委实艰难。”徐世英也给了自己的答复。“至于火油,只是一个引战的便宜,不至于影响战局胜负……所以,我还是一开始的意思。”
但这支部队的首领却依然不能振奋,实际上,李四郎非但没有振奋高兴起来,反而失去了刚才的坚定,重新变得迷茫和忧惧起来,甚至更加严重。
跟在堂外的人已经听傻了,唯独张十娘瞪大眼睛,连连喘着粗气。
“不,我的意思是,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徐世英复又摇头。“无论如何,杀个回马枪都是能出其不意的,出其不意就有可能有大的效果,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战场局势大举变幻的局面下……三哥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最好的结果是忽然回军,以李定难以理解的兵力和态势围住武安军,逼降他们;其次,万一不行,也可以迫使武安军收缩,然后咱们转向东面,从原来的战场逃回到平原,这样就省得绕个大圈子;最差,是再逃回来,从晋北走嘛……而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武安军主动收缩到一个点上了,但不知道更南面的军情,万一南面还有东都军或者太原军张网以待就麻烦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位天之骄子,此世之潜龙,走到殿门处,一抬头,看到北方黑帝的塑像端坐在前,面无表情来看自己,却是心中翻滚,涌出一股无名之火来。
众人一时发呆。
“我小瞧李四了,武安军这一番折腾居然没有离队的成建制部队,几乎全都被他带回来了,也是他厉害。”张行听雄伯南说明大观内的兵马数量后,不由在初出的阳光下微微眯眼。“这黑帝观的形制应该天然助于结阵吧?”
出发时,太阳刚刚落山,双月却早已经不复之前几日那种圆润,而是各自露出大半阙,月光映照之下,尤其是一开始的时候,根本不用火把照明,全军便整齐有素分多路出大陆泽,远远望去,居然隐隐有几分与子同袍的气氛了。
而到了当日下午,日头尚在的时候,外出查探消息的三人便依次折回,带来了确切的情报。
雄伯南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
“先走1原本态度并不坚决的徐世英也开口应和。
“四郎早就知道他要来?”终于,明显紧张起来的张十娘趁机来问。“若是张三来,四郎准备怎么办?”
“之前便说了,徐大郎管军务,我和雄天王不插嘴就按他的方略来做。”张行立即做了脱手掌柜兼撑腰之人。“就按他说的办!其余人继续点查部队,收拢溃兵1
“都去。”徐世英直接吩咐。“伍大郎去武安军南面,王五郎去东南面的旧战场,再来一个……贾大头领去西南面红山……确定武安军是刚刚自行脱离联军的孤军,咱们就可以试着回师1
张十娘问的并不突兀,也并不愚蠢,因为李定战后的表现委实显得自我矛盾……若是打,之前为什么不把白横秋留下来?难道是为了显自家本事?而若是……不打,为什么又要那么快将兵马夺回来,还将兵力集中起来?
“为了吓到他。”李定幽幽以对。“把他顶回去!他兵力不足,又疲敝不堪,只是修行高手占优,但凡见到我严阵以待,就该老老实实的掉头从西面逃回平原,省的将黜龙帮打断了腰……我估计他也是这么准备的。” 张十娘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若是他没被吓到,非要定生死怎么办?经这一遭,他还会如以往那般留有余地吗?”
既然议定,便去准备,然后不等天色变黑,军队便已经动员起来。
“不可以。”张行平静以对。“你若来做,帮内人心不服,你可做一龙头,开设行台……李四郎,天下虽大,可你统兵在前,我耕耘在后,天下何处不可去?何必再犹疑?”
李定还要说话。
张行却抬高了音量,以手指向案上的对方,声振屋瓦:“不瞒李四郎,当日伏牛山中一谈,我便认定了,你是要承一统四海之运的天下奇才,今日还是如此,故此,呼云君一去不返,我来寻你!黑帝爷不应你,我来应你!这红山之下,正该是你兴天下一统之运的启程处……李四郎,何必再犹疑?李四郎,李定,你还不应我吗?1
李定定在案上,一时愣住,手中金丝红绫鞭居然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