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抵触性的言语罢了。
这一点,当然是薛常雄发自内心所抵触的……不然为何他最后几日走的那么慢?
当然,最终是来了。
“那除了冲和道长呢?”薛常雄看着满目清漳水上的明媚春光,沉默了许久,忽然来问。“其他几位有什么难处,白公何妨一并道来?我也好做个遮掩避讳……段公如何?”
“段公的忌讳当然是东都事宜。”白横秋坦荡来答。“这边一旦绵延,李枢必然发兵东都,除此之外,他其实很不满我来发号施令……可对于处置黜龙贼来说,他又比谁都可靠,咱们要敬着他。“
薛常雄点点头:“段公没有私心,他是贪公忘私,以至于此。”
白横秋怔了下,点了下头,然后继续来言:“还有李定,他本就跟张行眉来眼去,而我既出红山胁迫了他,他自然是有些不满的,后来许给他清河、平原两郡之地,他又将两地视为自家所属,半点都不许肆意……上次说后勤的事情,本来就地征粮也属题中应有之义,却不该当众来说,结果他偏偏当着我、段公与诸军大将军官文书主动来提,就是挤兑我,让我与他个承诺。包括今日武阳郡的事情,都是他那日不许我们就地取粮的结果。没那件事,不是说就不从后方输粮,但最起码不像现在这般要对此事上心。”
“真开始扫荡两郡,就地取粮与否哪里是他在这里一句话说了算?”薛常雄不以为然道。“不过我倒是有几分理解他,前几年官军在河北就是太严苛,结果天怒人怨,才给了张行隔河取地的机会,现在要我去取河间、信都民间的粮我也不会答应。还有,你们为何口口声声说要去扫荡清河,却迟迟不动?这又是顾忌谁?”
“谁也没顾忌,只是等薛公你来。”白横秋认真道。“困死张行才是本务,扫荡清河也是为了这个,你不来,腾不出手……”
“腾不出手?”薛常雄一时错愕,忍不住看向了绵延不断的大营,而当他目光扫过几面旗帜后却又恍然。“你不敢让李定单独领军,甚至不敢让他把控包围方面?只准备让东都军去扫荡?”
“你来之前东都军又要控制清河对岸,又要把控附近几座城池,确实辛苦。”白横秋避免了正面回应。“你来了,就彻底合围了,也有兵马了,马上请薛公也分兵,把住清漳水下游和北面,然后分兵往更下游去扫荡。东都兵马则卡住对岸,往清河郡深处去,与你隔河呼应。”
“若黜龙帮平原的大兵团来战又如何?”薛常雄追问。“三娘也从后方又如何?”
“三娘来不来都只当一回事,反正正要他们来,只要他们敢来攻,我们便立即迎头去战,击碎了那一边,效果仅次于斩杀张行和他的帮中精锐……这也是为什么要等你来的缘故,一则大营盘根错节,委实不好处置;二则,正要处处严密,不露破绽,兵力也都要计算妥当。”白横秋言辞愈发恳切。
“当日在东都,我曾听故张相公说过,巨木之下,盘根错节,而正是盘根错节,方成巨木。”薛常雄听到这里,也言辞恳切起来。“白公,你有这些个麻烦,其实是水涨船高之故,处理好了,那就是苍天巨木,没必要计较的。”
白横秋也笑:“若将其他人当做藤蔓,薛公却只是借我树荫的勐虎,我是不敢束缚的……此战之后,我还要去关西,河北的事情就交给薛公了,就好像东都要交给段公一样。”
“河北不是给李定吗?”薛常雄状若不解。
“李四郎将种英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但他年纪轻,功勋少,威望不足,只是指望他来收拾河北黜龙贼故地罢了。”白横秋正色道。“襄国以北,赵郡、恒山,东面的渤海,包括以后处理北地,都要依仗薛公。”
“罗术在路上了。”薛常雄认真提醒。“白公准备怎么承诺他?”
白横秋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薛公跟李四郎这厮一样,总是要人说不想说的话。”
“此地只有你我二人,连段公都走了。”
“三辉四御说不得也在听着呢。”白横秋叹气道。“这跟要不要就地食粮还不是一回事,那事终究可以推给下面人,这事我无论如何恐怕都要说谎了……”
“对谁说谎,对我还是对罗术?”薛常雄忽然失笑。
“当然是罗术。”白横秋喟然道。“一定要许诺他些事情的,但怎么可能真让他一个东齐故吏、河北本地武将掌握幽州大营?”
“幽州大营已经姓河北了。”薛常雄认真提醒。
“所以一定要铲除,但现在一定要安抚他们……”
“这有什么,兵者诡道,何必如此顾虑?”
“此一时彼一时。”白横秋顿了一顿,正色道。“以前做将军、尚书、宰相,怎么样都行,想要更进一步,就要有些光明正大的东西了,否则难成大事……”
“倒是跟张三有些类似了。”薛常雄若有所思。
“这就是为什么一定要铲除他的缘故了。”白横秋愈发严肃。
薛常雄点点头,晓得对方暂时承诺,却不深究,而是忽然弃了此事再问:“若河南的黜龙贼兵马不去打东都,反而渡河,与平原大兵团两面夹击又如何?”
“李枢此人,有志丧胆,有略缺谋,有私盖公,他不敢过来。”白横秋脱口而对。
“这么差劲的人搅动天下至此?”薛常雄状若不解。
“这天下没有什么十全英杰。”白横秋解释道。“有志气,有大略,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已经很了不起了。”
薛常雄微微挑眉,继续来问:“白公想要什么?”
“我自然是准备澄清宇内,匡定天下。”白横秋昂然来对,忍让盘桓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句话不泄气。
“若是这般说,你跟你女婿不都是要匡定天下吗?”薛常雄依旧是状若不解。“为何反而要生死刀兵相见?”
“他的天下跟我的天下不是一回事。”白横秋堂堂大宗师居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只觉得薛常雄这厮平生绝无这般啰嗦过,甚至有些后悔放李定跟段威离开了。
“那白公的天下是具体怎么一回事……算了。”薛常雄脱口来问,却又莫名主动闭嘴,回到了军事布置上。“所以,如今布置便是困死张行,分兵扫荡清河,保护粮道,准备击溃援军……就不尝试再攻杀张行了?”
“薛公想攻张行吗?”白横秋精神一振。
“怎么可能?”薛常雄连连摇头。“伏龙印配合大阵,你大宗师都要退避三舍,我跟怀通公这种宗师去了岂不是送死?”
白横秋笑而不语。
“说起怀通公,他的忌讳又是什么?”薛常雄好奇来问。
“他跟冲和道长类似,只是应许了特定的事情,也就是当日在太原,对我做个表率,然后出来河北做个使者,想要他上阵是难上加难,而且若是做的事情出格了,还要招来他厌恶。”白横秋有一说一。
“已经很不错了,冲和道长为你出手了结了最大的麻烦,怀通公为你串联了河北,现在都还在冯无佚那里拖拽,而段公也为你控制了东都精锐,我薛常雄跟冯无佚、罗术他们也都出兵了,白公还有什么可苛求的呢?”薛常雄悠悠来言。
“哪里还敢苛求呢?”白横秋似笑非笑。“只是可惜碰上了个铜豌豆,一时砸不扁……我从来没半点对诸位的怨气。”
“哪里算什么铜豌豆,到了眼下,张行也被你困死在这清漳水侧,宛若无水之鱼,待死而已。”薛常雄叹气道。“便是我这种败给他的人,晓得他本领的人,也都不觉得他还有什么机会了。”
白横秋缓缓摇头。
“还有破绽?”
“眼下没有,但兵马一多,各家又有忌讳,自然担心接下来会出别的破绽。”
“想多了。”薛常雄笑道,继而看向了将台侧前方,彼处段位居然从河畔去而复返,直奔此处而来,身后军官、侍从、文书、参军纷纷跟随,这场景也是让人惊异。“最后一问,你说了半日,各人的忌讳我都知道了,却不知道我在白公这里的忌讳又是什么?”
“不能逼迫阁下用兵过甚?”白横秋试探性来对。
“应该是吧,损兵折将后,这三万军就是最后的底子了,若无了,便真无了,自然要小心谨慎。”薛常雄坦荡承认了,然后站起身来,准备迎接段威。“但白公可知道你在我这里的忌讳是什么吗?”
白横秋微微一愣,继而起身拱手:“薛公请言。”
“你堂堂大宗师,又出身天下名门,还掌握了几乎整个晋地,算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势力,还自诩要澄清宇内,匡定天下,却为了此战能造成突袭,居然没有去红山上告诉所有河北人你的政令法度,你的胸怀道理,你的志向谋略,这就很让我这个不学无术的人感到不解。”薛常雄平静来言,好像说什么闲话一样。
白横秋看了看蜂拥回来的众人,只能低声以对:“恕我直言,澄清宇内,匡定天下,本身就是最大的道理!”
“那为什么不去说呢?”薛常雄心中反问,面上却只是一点头,并不置可否。
下一刻,段威抵达,却面色发白,神情严厉:“英国公、薛大将军,汲郡黎阳仓传来军情,说是河南黜龙贼渡河来攻!黎阳仓守军死伤惨重!暂不能发粮!”
白横秋面色不变,主动上前去迎:“段公不必忧虑,薛公既至,咱们就可以放心分兵去了结这些小事了。”
段威并未应声,而是快步走上前去,贴着对方压低声音继续来言:“自彼处传出一道流言……”
“什么流言?”白横秋一时不解。
“说是曹林虽死,死前却召司马正率徐州军入东都。”段威言语中似乎有些心惊肉跳之态。“你说,这会是真的吗?曹林这厮死前给我们来了个蝎子倒钩!”
台上似乎安静了数息时间,随即,白横秋忽然摇头大声来笑:“这算什么?张行不过十几日粮秣,而数万大军自徐州至东都要多久?沿途还有淮西军与河南军阻拦,他们不打仗吗?等他到了,张行已经崩溃了,我们正好去东都以逸待劳……段公,此事了断,我陪你去东都走一趟便是。”
“还有,军中不许传播这种流言!”薛常雄负手立在一侧,冷冷听完,对着跟来的军中众人顺势补充。“要严肃清查……除此之外,出兵清河的事情要从速。”
下方军官纷纷称是,白横秋也立即点头,而段威却迟迟没有回过神来……他不是被这个消息打击的手足无措,没到这份上,也没有什么说立场翻转的道理,毕竟,事到如今,敌我分明,曹林招来的司马正难道会接纳他不成?
有些事情,既做下了,如何还能求得一团和气?
但是,即便如此,或者说让这位大魏兵部尚书,东都八贵之一的段公感到愕然的是,即便是道理那么清楚,刚刚那一瞬间,他居然还是有那么一丝后悔和动摇。
自己尚且如此,东都来的军士闻得相关讯息又会是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