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丞回来了!”
二月初六日的中午时分,李清臣坐在承福坊一处小宅院的后院马槽上,看着棚子外面的春日雨水,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但快死了。”
说完,他看向了停下动作的秦宝,后者光着膀子,却绕着肩膀在两侧后肩胛骨的位置各自缠了一束纱布,此时甚至还有血水渗出。
秦宝愣了一下,认真来问:“那你是什么意思?让我去见他,还是要抓我回去?”
“抓也行,不抓也行,只要他不杀你,反正我都会把你放出来的。”李清臣平静来答。
“这么说来,如今东都城内是你做主?”秦宝继续低头来拌马料,随着他的动作,血水再度从肩胛骨侧下渗了出来。“你把南衙几位相公跟两位太保放在什么地方?”
“相公们自有相公们的去处,两位太保嘛,现在也是心乱如麻。”李清臣再度看了眼对方伤口位置,认真答道。“总之,刑律治安归我管了,大太保去握住了最后那点城防兵,二太保去宫里了……”
“宫里还有什么?”
“一点金吾卫,几个内侍,几个妃子,几个公主,当然还有几个小皇子,还有全天下的文书,西苑里还有些器物,免不了一堆杂草和灰尘。”
“这倒也是。”秦宝醒悟过来。“倒是我浅薄了。”
“浅薄不浅薄吧……”李十二郎正色道。“这些东西在这个时候是最不值钱的,但还是有效用的,而且将来很值钱,总要顾及一二。”
秦宝没有吭声:“所以你到底要我如何?”
“去见一见中丞吧!”李清臣认真来对。“到底是一场上下,便是穿了你的琵琶骨,中丞也没有对不起咱们谁的地方……人之将死,张行和思思姐在这里,也要去的。”
“张三哥未必会去,但还是就去吧,我去。”
秦宝听到这里顿了一顿,便将马料倒入马槽,却居然多是肉蛋,引得那瘤子斑点兽一阵欢快,便迫不及待来吃,溅了自家主人与客人一身。
李十二郎立即从马槽上起身,瞥了眼那马料,又看了眼马厩下油布包裹着的兵器,到底是没说什么,而是掩着嘴小心转到了前院。
秦宝随后跟来。
“不在家里吃吗?”月娘并未出门,便直接在厨房里问。
“等我回来。”秦宝披上衣服,低着头答道。“晚上有话说……让母亲大人不要担心。”
“要是回不来是不是就去找十二郎?”月娘冲出了厨房。
“找我。”李清臣已经笼着袖子走到门口了,回过头来,气喘吁吁来对。“找我就行。”
秦宝点了下头,穿好衣服,冒雨跟了出去。
出了门,转到坊中正路上,二人并未骑马,而是上了一辆油布车,然后便在十数名骑士的护卫下匆匆沿着道路往坊门去。
“坊街上居然还有这么多人……虽然萧条,但人是不少的。”走在坊街上的时候,秦宝看着细雨中排队买粮的人群,不由诧异。
“当然不少。”李清臣依旧笼着袖子。“他们能去哪儿?天下难道有比东都更安泰的地方?这里有吃不完的陈粮,有数不清的金银珠玉,想当官的话现在空缺多的是,没有战祸,没有饥馁,高大城墙保着,坊墙护着,简直是天下大同!”
秦宝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为什么决心要反的缘故,这些粮食全都是河北、东境、江淮运来的,是天下百姓日日汗滴禾下土换来的,不是凭空出现在洛口仓的。而在河北,看到黎阳仓放开,我才意识到那边的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过的是什么日子?”
“就是我当年过得日子,修东都我不记得了,整备南北沟渠水道我也不记得了,但一征东夷,二征东夷,就是我刚刚成年的时候,当时就觉得各处的青壮就好像谷瓮里的谷子,眼瞅着一次次少的不多,可马上就见底了……”秦宝靠在车子的一侧,幽幽来对。“而我是程知理程大郎的人,平素里就有十几个伴当负剑挽弓的,那些吏员根本就敢找我,可笑我当时还想着从军去博个出身……我这个人总是这般逆势而行,眼睛只能看到最浅一层和自己的东西。”
李清臣沉默片刻,忽然来笑:“不要紧,你还年轻,而且你的本事摆在那里,乱世风云,诸侯起落,谁都少不了你这个天生的冲锋破阵之才……求才若渴的人多的是……不说别的,现在你给我做事就行,整个东都都人心惶惶,帮派横行也无人管束,不知道做了多少腌臜事,替我一个坊一个坊扫了便是,一日三坊,一个月就能扫干净。东都百万黎民,可都指望你了。”
秦宝沉默不语。
二人说话间,车辆已经出了坊门,而出了坊门隔着一条宽阔过了头的天街,便是靖安台占据的立德坊了……也不知道窦立德此生有没有希望来此一游。
就这样,来到天街上,此时的天街和坊内相比就冷清多了……坊内虽然也都有些破败和死气沉沉,但人是多的,甚至偶尔能听到不懂事的孩童在春雨中打闹,而天街上却人流稀少,往来的也都是车队、挑夫,还都是转运陈粮和物资的。
“也就是一座死城。”这时,秦宝突然说了一句。“外面都断了,关陇也断了……白横秋占了,未必是坏事。”
李清臣本欲驳斥,但眼瞅着穿过天街后,便来到了立德坊的那座桥前,便摇了摇头,先行下车,缓步往内走去。
秦宝也只好跟上。
来到这里,却又是一副景象,满是枯枝的水潭,倒塌的黑塔,低着头匆匆往来的靖安台吏员,破败到春日长草无人清理的砖缝。又往里走,来到黑塔对面的一个小院子前,便见到了许多没有走动的人,黑绶、朱绶都有,还有一些朝廷官员和大族中坚,他们全都神色凝重,甚至于有人相对戚戚。
李清臣笼着袖子走上前去,看正见到一个熟悉的年长之人自院内出来,便诧异来问:“柴常检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在淯阳做通守吗?中丞唤你回来的?”
“怎么可能?”那早就不是常检的柴常检摊手苦笑。“被撵回来了,赶巧而已。”
“您的修为和经验都压不住一个小郡?”李十二郎是真的惊了。“杜破阵不是去淮上了吗?”
“我倒是压得住郡内,也没见到杜破阵,可人家南阳总管白横元发大军来北,郡内上下响应,我也不好违逆众意,偏偏东都这里又有消息,说是白横秋跟中丞在河北翻脸了,而且吃了大亏。”柴常检说着看向了院内,语气变得萧索起来。“我怎么好装聋作哑?便干脆回来了。”
“见中丞了吗?”李清臣继续来问。
柴常检点点头。
“怎么说?”李十二郎继续来问,周围人也都竖起了耳朵。
“跟我交了底,让我安心在东都这里待着,监管城内粮食的分发。”柴常检说一半藏一半。
但李十二郎似乎早就知道什么,只是一点头,便回头示意秦宝跟上。
众人纷纷侧目,但也无人阻拦,而是目送着两个脸色都很差的年轻人走入院中。
院子里的内廊下,有个脸色更差的老年人正躺在垫高的斜榻上,原本总是精神矍铄、精力无限的曹皇叔好像变了一个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胸口蒙了一个小锦被,皮肤松弛,面色惨白,双目紧闭。
一个官奴按照指示,尝试去给对方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却被这个老头微微睁眼一瞪给阻止了。
这一点似乎还是一样的,他的头发从没有像白横秋那些人一样整齐干净过。
“中丞伤势到底如何?”秦宝走上前去,躬身一礼,平静问道。
“老夫这条命其实已经没了。”曹皇叔言语居然非常清晰,而且动作似乎也利索,因为他居然直接掀开了身上的锦被,然后露出了近乎整个凹陷进去的胸口,里面血肉已经明显失活,只是以真气附着而已。“吊着命,见几个人,交代一下事情,一口气下来,听到个消息,也就死了。就好像火苗一样,其实已经熄了,最后一点红尽藏在灰里的意思。”
“大宗师都不能续个几年命吗?”秦宝确实有些不解。“都是陆地神仙了。”
“陆地神仙也不是真神仙。”曹皇叔躺在那里,望着院中的天空,面色不改,音调不变。“天下混沌,三辉顿开,真气泛滥,先有杂物感染化为真龙,后有百族开化,有四御出世建制立业,从青帝爷开始,才有了四御居天,有了自上遮护接引凡人的事情,才有了神仙,才有凡人可至于万岁。然而即便是神仙,也是要自家证位才行……可证位这个东西,何其难也?一百个大宗师不见两三个的摸到,还多生于大争之世,而不证位,能耐再大,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恰如寻常烛火终不能比肩星斗一般。”
听到这里,秦宝才确定,这位自己的老上司,大魏皇叔,是真要死了。
因为此人平素绝不会就生死之事做感慨的。
一念至此,饶是秦宝已经横下心来,此时也不禁有些伤感:“中丞喊我一个匹夫来有什么言语吗?”
“中丞没有喊你,是我要你来的。”李清臣在旁突然插话,却又看向了曹林。“中丞,秦二郎虽然是个湖涂蛋,但本质纯朴,武艺高强,还是留下来重用为上。没有他,将来在东都,我们这些人都未必能够立足。”
曹林终于在斜榻上瞥过眼角来,微看了李十二郎一眼:“你身子弱,用不得这杆大铁枪。”
李清臣沉默了一下,然后认真来说:“尽力而为,而且便是用不得,他在这里杵着,都能吓人,也能安人心。”
“那就让此枪蒙尘了。”曹林喟然对道。
“他走了,就不蒙尘吗?”李十二郎分毫不让,甚至有些亢奋。“河北现在有他用武之地?张行都快没了!东都能活,张行都活不了。”
秦宝诧异看向了对方……他在河畔被从东都大军中抓起来,送入了黑塔,然后黑塔倒了几日方才有李清臣把他从地下黑狱中捞出来,那个时候所有人的关心点都是黑塔倒了,曹皇叔如何。
而现在,刚刚过去两天,也还是这个问题和它的答桉,没几个人想得到别的去处。
或者说,消息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反正他秦宝不知道。
“白横秋的目的不是东都,最起码是用了机巧,把对付东都跟河北用在一起去了。”李清臣坦诚以对。“现在白横秋、段威、李定,应该还有薛常雄,合兵十余万,已经朝着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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