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精兵,武安、襄国、魏郡、上党、长平、太原,都有兵源……自从二征东夷失败以后,你大概很少见到这么多身材高大的红山卒聚集到一起吧?二征时,你就是在邺城入得军,当时好多红山人参了军,你那个叫都蒙的伙伴,也应该是那时候进的军。等到三征时,就征不到主动入伍的红山卒了。”
张行没有吭声,只是看向了西北面,他应该就是在那里埋葬的都蒙。
但是,此时放眼望去,整座山脉赤红一片,绵延不断,哪怕是春日,稍微高一些的山上也都是长着红褐色的灌木植被,哪里认得清具体方位,知道何处是何处呢?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身前的所谓红山主峰,只是一望便晓得,这里其实未必是红山山脉中海拔最高的一座峰,但它挨着通向上党的滏口,又从山脉中伸出来,铺陈到武安郡内里,却显得更高大一些。
当然了,也是赤红一片,这就足够了。
因为红山就是红山,一条真龙的尸首,加上一场至尊之间的对决,用至尊真龙的血肉强行分割了地理上的山脉,赋予了这个地区特有的人种、文化与风俗。
它就好像是一个整体一般。
所谓真龙虽死,犹存世间。
上午时分,张行和李定登上了山,提前赶到了会场。
会场位于红山主峰半山腰上,这里有一座黑帝爷小观,观外便是一处如刀削般的平台,方圆数十丈,足以坐下千把人还不拥挤,正适合做会场,此时更是早早摆了七八圈,足足三四百张椅凳。
张行既至,当仁不让,直接与李定一起各自坐了预留的内圈核心席位上,然后安静等待今日的集会,如苏靖方、窦小娘等早早留在了外围,连坐都没坐,只有贾闰士,因为有头领身份,坐了外圈一个座位。
当然,这种安静很快就被打破。
随着日头升高,越来越多的人抵达此处,其中不乏认识的人,如张公慎既至,便引着白显规与魏文达来见;冯无佚也带着几个子弟抵达;甚至,张行还见到了跟雄伯南一起上山,然后主动来问好的恒山噼山刀王臣廓;包括跟着魏玄定、崔肃臣一起抵达的许多士人也来问好;谢鸣鹤更是带着恒山郡太守来见。
这些人,真要是认真来对,都能做出些事情来,也能谈出一些花来。
但此时,委实不是谈这些要害事情的时机,更不是在适合场合,张行能做的,不过是挨个拉着手,和气交谈,展示态度罢了。
实际上,包括明知道对方是白横秋手下的王臣廓,他都一般作为。
而果然,随着这些人陆续上山,很快山脚下便热闹起来,众人晓得是大宗师张伯凤与学生王怀通,还有晋地一行人抵达,便纷纷起身相迎……没办法,张伯凤不仅是大宗师,而且年纪极长,曹林都要喊声老将军,更兼门生遍布天下,无论怎么对待都是应该的,何况一起过来的还有晋地的高手、士人、官吏。
一阵喧嚷之后,面色红润、精神极佳,却已经身形消瘦的张老夫子只在最内圈坐下,其余人也都纷纷落座。
而从这一刻开始,会场便彻底安静下来,因为无人敢在大宗师面前喧哗。
又等了片刻,薛常雄直接孤身凌空而来……这有些奇怪,因为薛常雄就在此山东面的邯郸,距离此地跟张老夫子从武安抵达此地的距离几乎无二,结果这厮居然比张老夫子来的要晚,委实有些拿大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纯粹的耽误了时间。
到了此时,最核心内环的红土地上,十把椅子上已经坐了九人。
分别是晋地第一世族族长、南坡教学的大宗师张伯凤;
刚刚做下泼天大事,引来两位大宗师,最起码占据了东境、河北十五郡一州的黜龙帮首席张行;
黜龙帮军法总管、宗师雄伯南;
黜龙帮聊城行台总指挥、龙头魏玄定;
武安、襄国两郡主人,也是本次集会地主李定;
幽州第一高手,代表了幽州总管罗术的成丹名将魏文达;
河间大营主人、河北行军总管,宗师薛常雄;
晋地第二世族最出色一位士人,宗师王怀通;
还有赵郡郡守,大魏资历官僚,长乐冯氏族长冯无佚。
至于其余人等,包括抱着镜子的王怀绩,则按照身份、年龄、修为,依次在外环层层排开。
坦诚说,这个分配很让人犯滴咕的,但张老夫子不吭声,其他人也都不敢开口,而且相对于这个小问题,那把空椅子的主人什么时候到,到底来不来,才是最严肃的问题。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对方虚晃一枪,直接去打将陵了,依着眼下架势,只怕众人真要见到一场大宗师对决了。
甚至事到如今,张行和魏玄定、谢鸣鹤几人交换眼神,反而有些期待了……真要是拉到张老夫子,就在河北跟曹林及东都大军来一场,那谁怕谁啊?
而且一旦此战得胜,河北真的要传檄而定的。
不过还好,曹皇叔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将一位中立的大宗师推到对面,于是,又等了片刻,尚未到中午,红山主峰半山腰平台上的众人便见到一片辉光层层叠叠,仿佛多个光圈累加起的空中金台一般,自南向北,极速抵达。
众人再度起身肃立,而果然,随着一阵大笑声自空中由远而近传来,一人抓着另一人当空跃下,宛若一只铺天的巨鹰一般落在了所有人的正中。
却正是当朝皇叔,靖安台中丞曹林。
很显然,跟老态毕露,并不愿意在人前做什么显露的张老夫子不同,这位曹皇叔似乎更有活力一些。
其人落下,四面环顾,忽然将手中人扔向那个空着的椅子,然后看向李定:“李四郎,段尚书也要来见识一番,你是主人,让谁让个座出来……”
众人这才晓得,那宛如破布一般的人,大家几乎以为是个什么俘虏一般的人,竟是当朝兵部尚书段威。
而段威闻得言语,也强撑着不适,努力翻身坐起,仰头来笑:“是我自不量力了,一路上凌空而行,差点被吓死。”
段位刚一说完,便忍不住扶着胸口低身大口喘气、
李定见状,也不慌不忙回头吩咐:“再加一把椅子来。”
须臾片刻,苏靖方便匆匆扛着一把椅子来到最内圈,就在一声不吭的张行与张伯凤之间摆上。
曹林立在正中心,见状笑了一笑,顾盼左右,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色变,看向了自己来的方向。
非只是曹林,张伯凤也几乎同时去看,随即,雄伯南、张行、王怀通、薛常雄也一起去看,接着在场所有人也都一起去看——无他,天气晴好,众人目视所及,见到一处辉光云团自南向北,顺风而来,而且,看起来飘忽,速度却比之前曹林的辉光金台快上许多,只是须臾片刻,便也来到台地上空。
随即,云团飘落,一个背着包裹的老道士以及一名中年武士一起从容落地,却是从外圈赶入。
中年武士,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正是黜龙帮数得着的高手伍惊风,而其人亦步亦趋跟在那道士身后,再加上这道士飞来的动静与速度,也是瞬间让许多人惊吓的站了起来。
另一边,先行到场的两位大宗师却反应不一。
二人一开始只是震惊,随即,曹林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而张伯凤想了一想,先是皱眉,但最终还是展眉来笑,从容起身拱手:“冲和道长,一别二十载,你的修为已经精益到这种地步了吗?”
众人闻得此言,再不犹豫,纷纷起身问候,却是谁都没有想到,居然能在此次集会上一次见到当今天下中心的所有三位大宗师。
但是,坐在内圈的张行却全程没有动弹,他的表情跟就立在他前面空地上的曹林很相像,只是没有曹林那么难看罢了。
这个时候,李定瞥见张行面色,又看了看脸色严肃的曹林,拱手之后趁势坐下,却是小声朝张行开口:
“自打从杨慎军中逃出来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情,跟杨慎做了约定,让他敢放心进攻东都的那个大宗师到底是谁?以前,大家一直都以为是那位千金教主,少数人疑心是张老夫子,今日才晓得,说不得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张行闻得此言,反而收起发干的脸色,起身朝那胖胖的老道士拱了下手,然后方才含笑坐下,朝李定回话:“不要妄议大宗师,说不得冲和道长只是赶巧罢了。”
说话间,冲和道长与伍惊风抵达内圈,又与曹林微微一拱手,口称“曹中丞”。
曹林回过神来,也含笑拱手,口称“冲和道兄”。
随即,其人打量了一下略显拥挤的周边,直接冷冷开口:“没有宗师修为的,都撤出这一环,将座位让开。”
李定微微皱眉,想要辩驳,却又闭嘴……因为冲和与伍惊风抵达后,内圈确实太挤了,再加两把椅子,委实有点不像话,尤其是三位大宗师毕至,其余人都明显有身份差异。
但真要让宗师以下人后撤,那也是胡扯,张行撤了雄伯南留下?他李定也要撤?
“无妨。”就在这时,张行忽然主动开口。“大宗师为天下先进,只有带着大家前进的道理,哪里有逼迫他人后撤的道理?”说着,他又看向了苏靖方。“小苏,再取三把椅子来,于中间再摆一层便是,让伍大郎和段尚书就在这里落座便是。”
周围许多人为之松了口气,这倒是个好法子,谁也不丢脸,唯独曹林忍不住冷冷来看张行。
而下一刻,包括曹林在内,在场三位大宗师,三位宗师,以及数不清的晋地河北精华人物的目瞪口呆中,张行刚刚说完,便兀自起身,拎起自己的椅子向前数步,率先在紧挨着三位大宗师的更内层将座位摆下,然后从容落座,并继续吩咐:
“将椅子摆我身边,我为主宾,张老夫子为首席,左右曹中丞与冲和道长便可。”
周围一片寂静,搬着椅子的苏靖方都出了汗,一时小心驻足来看。
“早就听说张三郎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冲和道长,他拎着花布包裹,捻须来笑。“不说别的,只是这份当仁不让,也该你一步先登。”
张行只在椅子上端坐,抬头来看:“冲和道长说反了,正是敢为天下先登,才养成了这份当仁不让。”
冲和道长也只能笑了笑。
须臾片刻,得了李定首肯后,果然那有三把椅子搬来,挨着张行座位排好,冲和、张伯凤、曹林三人也终于不再寒暄,而是直接落座,这下子,整个平台上所有人也都落座,然后屏息凝神,不敢再有言语。
“老夫之前便已经说了,今日过来,主要是河北这里风云际会,见到有年轻人在此做了不少事业,想要来探讨一番,后来曹皇叔建议,何妨聚集河北、晋地之精英,以作交流……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大家既然来了,便不要计较年龄、出身、权位、修为,只是坐而论道,相互学习。”张伯凤理所当然起了头。“大家以为,该从何处讲呢?”
大宗师既问,虽说是不要计较年龄、出身、权位、修为啥的,但谁敢突兀做答,都只能张伯凤张老夫子自家继续说下去呢。
然而,总有人喜欢博出位,这边张老夫子刚要继续言语,那边坐在他正对面的张行便主动开口:
“如今天下局势摆在这里,当然从时势开始来讲。”
张老夫子微微一愣,然后立即点头:“不错,是要从时势开始展开,但具体哪一处说起呢?”
“当然是从大魏之亡说起。”张行昂然来言,声震于红山之众。“大魏不亡,哪来的今日诸位在此列席?”
“大魏亡了吗?”曹林终于忍耐不住,厉声呵斥。“大魏亡了,老夫为何在此?”
“我是说大魏必亡!”张行毫不畏惧。
“大魏必亡亦是荒诞之论。”曹林毫不客气。
“大魏必亡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张行依然气势不减。“中丞要与小子公开辩论吗?”
周围早已经气息凝固,没人想到这次集会居然会这么精彩,这么直接,一上来就有这种讨论迅速展开……最起码不虚此行了!
只剩风声的红山半山腰上,曹林冷笑一声便要言语。
孰料,张行抢先他一步,站起身来,环顾四面,放声来言:“诸位,我听说,田野荒芜而仓廪充实,百姓空虚而府库满盈,这便是国家要亡的预兆。而大魏是什么情况呢?去年冬日前,人尽皆知,河北遭了灾,粮食是熬不到下一年秋收的,可与此同时,黎阳仓满是河北膏血,粮食多到一捏就化成了粉末,布帛多到一扯就变成碎片,穿钱的绳子干脆都已经朽烂了,油料也都渗入地下数丈深,这个时候,未曾见大魏愿意为河北士民的生死稍微放一点粮秣钱帛,反而是任由河北士民自生自灭。而我们黜龙帮,明知道不是大宗师的对手,却还是不顾一切打下了黎阳仓,将河北之膏血还给河北,自问是问心无愧的。这个时候,大魏朝廷的官军,堂堂大宗师,之前不见到他们来救护河北百姓,此时反而因为我们黜龙帮救命之举不惜从关西巫族战场撤回,要来致我们于死地!敢问,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大魏,难道还有不亡的道理吗?请曹皇叔来答!”
说完,张行兀自坐下,而南风拂过,吹动了他身侧曹林的花白须发,这位当朝皇叔已经后悔来此了——他最后一次努力,似乎也落入到了其他人的彀中,而且是多重的笼彀。
七日前,他见到张伯凤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对手,刚刚见到冲和和伍惊风后便再度意识到,自己可能再度做出了某种战略误判,现在随着张行开口,他再度醒悟,自己明显小瞧了这次集会本身……犯的错太多了!
坐在曹林身后的,乃是兵部尚书段威,他见到曹林半日不起身,忍不住笑了一下,却又扯得胸口疼,干脆放肆呻吟了一下,立即引得许多人都扭头、探头去看。
曰:
田野荒而仓廪实,百姓虚而府库满,夫是之谓国蹶。
PS:抱歉,想在十二点之前把二合一大章发了的,还是一愣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