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发生了非常符合封建主义价值观的壮烈场景,城南的张行和李定却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非只如此,城中心的圣人、宰执和其他大员将会很快得知此事,而张李二人却依然要等到事情尘埃落定后才能醒悟。
没办法,他们的视角被限制住了,而且全都放在围城和解困上面,就算是预见到了一些可能性, 也都注定会在这次围城后爆发的种种具体事端上显得想象力不足。
一夜无言。
翌日一早,人们似乎开始恢复活力,各种各样的事端也开始密密麻麻的展露出来,激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郡府中第一道旨意发来,是对马邑、雁门、楼烦三郡百姓加恩旨意的重申,免税、赦免罪人、释放官奴。
这让张行所在营地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这个时候,那些豪强、宗族首领早已经提前收拾好东西,并打起幽州总管府的旗帜,顺着自己铺设的兵站往回走了好一阵了, 而那些留在这里的大户奴仆、帮派混混们则聚集在张行周围,打听这道恩旨是否跟他们相关。
并且,在得知了跟自己无关后,纷纷难掩失望……
但是很快,第二道略带修正色彩的旨意便抵达,内容无二,却是将赦罪和释放官奴的范畴扩大到三郡以外来支援的民夫。
位于城南的这个并不显眼的营地里,立即分了群体, 有人欢呼雀跃起来,有人面色讪讪, 但与此同时,部分人却彻底失落。
振奋的是官奴, 他们现在一下子脱离了枷锁,回到了平民阶层……怀戎可不是东都,官奴还有人权,还真能赎买自己,这对他们而言是真正的恩旨。
与此同时, 也有少部分身上有些麻烦的底层混混, 觉得自己可以重新做人了,同样有些振奋。
至于失落的,则是高氏派来的私奴,所谓律比畜产的私奴,他们并不在赦免之中。
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按照任何“法理规矩”,就算是有功, 那也是他们主人怀戎高氏的,跟他们无关, 甚至一开始来的时候,他们也只是遵循主家意思, 本身没有多少指望……只不过, 这几天一路行来,他们在营地里听了太多信息后,也无端期待起来了而已。
至于讪讪的, 则是那些帮派混混, 甚至可以称之为游侠的存在,这些人,主要还是求一个官身,自然不免焦躁。
然后,他们就更加焦躁了。
因为接下来连续三道旨意,便是公开宣告:
要求各部统计汇总人数,集合准备,圣驾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天内离开云内城,南行太原;
然后以两位尚书殿后,幽州总管李澄在前线协助太守王仁恭清理地方、收复城寨、修缮边关;
晋地援军集体护驾,随从转回太原,其他各部援军留在马邑受李澄、王仁恭统一指挥退敌,待到巫族敌寇彻底败走,圣驾到太原,再统一论功行赏。
换句话,事情被拖延了下来,而且幽州来的援军不能再随驾,转而留在本地。
张行犹豫了一下,唤来了那些游侠的头头们,再度建议他们趁着局面混乱,假装没有听到旨意,跟准备折返的高氏私奴一起,追上已经撤走的同乡,直接回家。真要是走晚了,被哪个军头抓了差事,就有点难办了。
听到张行的劝解,一部分人终于动摇,选择听从,但另一部分人却始终有些不甘——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过来是自愿的,是想搏一搏的,根本不愿就此放弃功名前途。
非只如此,他们还希望这位看起来好话的张常检临往太原前替他们联络一下罗将军,好继续为国效力。
人各有志不上,但既然有自己想法,张行当然无话可,立即便让小周入城,去将秦宝唤来,让秦宝领着这些人跟他姑父、表弟或者什么人做交接,而张行自己则与李定一般,入城去寻各自“上官”去了。
圣人一天都不想再待在云内城,其他人只能随从……但与此同时,所有人也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态感到疲倦了,迫切想回到东都的家中。
刚刚入城的时候,城内明显还是欢腾与焦躁的气氛居多,可进抵郡府以后,张行便明显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了。
但此时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只能匆匆去求见牛督公,并在过了好一阵子后才忽然得到了召见。
随即,张三郎更是在踏入这位督公的房间后看到了两个意外之人……齐王领靖安台少丞曹铭和伏龙卫真正的常检白有思……当然,白有思并能不算是特别的意外,因为手持伏龙印的缘故,白有思需要常伴在皇后那边,很少能当面交流,但一路上见面次数是不少的,遇到大城市和行宫直接交流也是没问题的,甚至数日前出城当晚还见过。
但齐王殿下,上次与这位成年皇子相见还是在东都。
但张行依然不晓得为什么郡府内气氛这么紧张?
“殿下怎么看?”牛督公回头去看居中披着玄色披风、脸色发白的齐王。
“挺好。”齐王曹铭搓了搓手,勉力笑了一声。“张三郎确系是个有良心的,而且跟本王有些缘分……他陪着我去,心里稍微安定一些。”
牛督公连连点头,又去看面无表情的白有思。
而白有思冷笑一声,到底是点了下头:“吃粮当差,还能不去吗?”
牛督公再度颔首,然后才来看还在杵着手虚空行礼的张行:“张三郎,你辛苦带援兵来,昨日才缴令,而且还离东都小半年,照理该让你随驾一起折返的……但眼下出了一档子突发的急事,需要信得过的人陪齐王殿下走一趟苦海……白常检要看管伏龙印,马上随驾启程,我也要走,就劳烦张副常检了。”
张行虽然有些茫然,但还是立即放下手点头……牛督公亲自开口,而且还是陪着亲王和理论上的顶头上司走一遭,还能如何?
只希望不是什么麻烦差事罢了——起来,之前用了一下罗盘,应该是应在了跟着秦宝一起突围这件事情上,毕竟是闯了好几个关口,真刀真枪的杀了好多人。
然而,话虽如此,牛督公却欲言又止,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能一声叹气。
正等着下文的张行无奈,直接看向了白有思。
白有思面无表情,却言语利索:“两件事情,一件是要你护送齐王殿下去苦海前线坐镇,监视巫族人彻底退兵;另一件是要你去苦海边上将卫尚书的尸身接回来……卫尚书昨夜率五千生力军北上监视巫人,今日清晨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选择突袭即将撤离的巫人主力,结果战败身亡……圣人发了脾气,他不信,是死要见尸……懂了吗?”
张行怔了半晌……真不怪他,这里面信息量太大,那卫尚书虽然不熟,但怎么都是巡视队伍里前十的大佬,昨日刚来的时候,据还在城内,这今天一早就死了……莫圣人不信,就连他张老三都一时不信。
倒是牛督公,此事终于再度开口:“这件事情主要是需要隐秘,不要惊扰了军心,需要你们偃旗息鼓,尽量便装出去……而且……而且一旦出去,主要还是得听齐王殿下的话,拿他的话为准……因地制宜,见机行事……你明白吗?”
虽然白有思似乎有些不好出来的愤懑之意,牛督公又似乎有些话里有话,但张行也只能立即点头。
而且这件事情,张行似乎也稍微转过了一点弯来。
首先是卫赤一事,抛开如果瓦罐不离井口破的意外不,结合着圣人的脾气,那还能有什么呢?最多是君臣恩怨,死谏君上的戏码。
一瞬间,张三郎甚至都想到了圣人那十之八九要昧掉的阵前承诺,以及卫赤入城前挨的那鞭子,还有更早时在关西对总管州的裁撤,以及大长公主一家相继去世……然后一起串了起来。
还有齐王这里,似乎就更不必多了。
结合之前的情报,齐王作为成年的皇子,一直都是此次出巡的前站,然后关西大长公主一家的事情发生后,队伍折向晋地,齐王又成了后卫,以至于巫族忽然发飙,围住了云内时,这位成年皇子反而正好卡在没有任命留守的陪都太原。
尽管围城二十日便停了,尽管从齐王出现在此地,晋地官员纷纷来面圣表忠心可以看出来,齐王什么都没干,或者没来及干,但是以那位圣人唯我独尊的心思,如何会爽利?
考虑到晋地援兵都随驾去太原,北面总揽善后的幽州总管李澄又是圣人心腹,那齐王此去北面坐镇,似乎更像是搁置、隔离兼发配了。
怪不得郡府内气氛那么诡异,也怪不得牛督公都为难起来,白有思又似乎愤懑难止。
“那就好。”见到张行点头,齐王干咳了两声。“就不耽误督公筹备仪仗了,本王这就换身衣服,稍作装扮,然后跟张三郎出去……希望早去早回。”
牛督公立即敛容不语。
倒是白有思沉默片刻,持长剑朝张行微微拱手:“三郎,保重……速去速回。”
然后,方才率先转出房间。
张行也随即颔首回礼,然后出去等候齐王。
出来以后,牛督公明显早有安排,先是余公公拿了全套的北衙文书以及兵部虎符过来,然后十名伏龙卫和两名充当向导的军中好手也被聚集起来,随即是四十匹马,带着空水袋与一堆干粮什么的。
须臾片刻,齐王殿下也换了一身简单皮甲,负了一把裹着绸布的长剑,自行牵马出来。
伏龙卫中有几个认得齐王的,立即便要下拜,却被齐王制止:“假装没看到本王便可,我只与张副常检话,你们只听他的便可。”
张行看起来是获得了全部指挥权,其实是完全插不上手。
当然,事情到眼下,也委实没什么弯弯可绕,所谓茫茫然来,茫茫然去……将一个大魏中层军官受制于体制的无奈展现的淋漓尽致。
出发时还没到中午,众人一人三马,还都是修为在奇经八脉阶段的轻甲好手,自然顺利。
不过即便如此,沿途依旧遭遇了好几场小规模战斗,很多私自出去劫掠的巫族小股部队,或者小部落明显被魏军阻拦在了武周山通道后方,此时正在拼了命的尝试回到苦海边,试图赶上最后一班船,却被魏军构筑的防线层层锁住,反过来沦为幽州铁骑的猎物。
一路向北,不过四五十里,时间也不过是下午时分,便来到了指定的地点,两位向导告知,前方山口的临时营寨,应该便是卫尚书停尸的地方,也是幽州李总管和兵部段尚书合力收拢败军,建立的最前线大营所在。
张行一时释然。
确实是释然,因为他既不关心此战可能的后续收尾,也不关心卫尚书死的多么壮烈,只想着距离这么近,那取了尸体,不定可以立即换马折返,明日一早便能追上大部队,早早交卸差事。
这似乎有些冷血。
但事实就是,这一战的根本意义类似于揭幕与号角,类似于鸣镝与口号,绝非是军事行动本身。而所有在这场战斗中无端牺牲的人,都只能沦为政治风暴前奏的碎渣。
被掳掠的马邑百姓,因为急行军落马死掉的骑兵精锐,被遗留在苦海这边注定等死的巫族将士,还有这位卫尚书,在张行的眼里,统统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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