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安上有话要说,让众人退下,只留下辛庆忌等一二人在旁以防不测。
他对金家,心存拉拢,但信任程度,远不如富平侯张氏,毕竟金氏与霍氏纠葛太深,而金赏更有卖主先例,万万不能作为胜负手。
可当金安上低声将事情一说,刘询先是一愣,然后不远处的辛庆忌就看到,一向好脾气,从不发火的皇帝居然愤怒到折断了手里的便扇,牙齿咬着咯咯作响!
究竟是怎样的消息,能让天子龙颜大怒啊?
“好,好一个天下母。”
但旋即,刘询却又忽然发笑,眉目舒展开来。
“善,大善,金安上!”
他亲自将金安上扶起来,替其拍去匆匆来此身上落了的尘土,叹息道:“朕素闻休屠王阏氏家教有方,连孝武皇帝都敬佩有加,为其画像,今日果知不虚也。秺敬侯以笃敬寤主,以身为世宗皇帝挡刃诛逆,而其子侄也忠孝如此!当受大赏!”
刘询又解下了自己的槃带,亲手系到金安上的腰上,这做工精美的皇帝鞶带里倒是没什么密诏,也来不及写,只代表了天子的承诺,让金安上连连推让连道不敢,刘询只在金安上耳边低声两句话。
“替朕将这鞶带送给光禄勋,告诉他,今日之事,朕会永远记得!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金氏当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
……
未央宫处,皇后眼里的“自家人”金赏也站在两宫之间的飞阁辇道上,焦急地等待族弟金安上归来。
掖庭那场火,烧死了罗户卫,但史高却侥幸未亡,金赏带人赶到时,史高虽然身上烧伤许多处,处于昏迷之中。
金赏下意识弟觉得此事绝不简单,只将另一个烧死在火中的掖庭奴仆尸体当成史高,交给持皇后诏令而来的冯子都,却留下了史高,藏在掖庭厕中。
等史高转醒后,意识模糊,只将金赏当成了救命稻草,把此事断断续续告知于他。
“霍夫人这是想害死全家?顺便拖金氏陪葬么?”
而金赏在震惊之余,脑子里闪过的,是一个画面。
多年前,孝昭欲拉拢西安侯任弘,在军中培育势力,与霍氏暗暗较量,在温室殿里当着他弟弟金建的面,夸任弘为“朕之卫、霍”。
金建将此事告知金赏,金赏后脚就将此事一五一十禀报霍光。
虽然孝昭睿智,但身体虚弱,随时可能撒手而去,任弘虽如旭日初升,但当时大将军想弄死他,也如碾死一只小蚂蚁般简单。
他们不会有胜算,连对抗都不要妄想。
孝昭是待金赏不薄,但家族的存亡显然更重要,作为匈奴人的后裔,金氏能跻身朝堂已是不易,随时要给自己找好靠山。
自从大将军薨后,金赏颇为焦虑,他很了解妻家的秉性,全家上下,几乎就霍光一个明白人。大将军这棵大树一倒,还不知霍夫人和她儿子侄孙会做出什么事来。而天子富于春秋,自不会甘心大权旁落太久,加上西安侯相助,若是双方斗起来,胜负之势与当年全然不同。
故天子召金安上为侍中时,金赏是乐见其成的。
但以金赏想来,这场争斗,最多是稍夺其权,慢慢将霍氏军权剥夺,排挤出决策圈,不会有剧烈的政变,他也能小心看着方向,随时准备跳船,他和西安侯,好歹是有些交情的。
但霍夫人的胆大和愚蠢,仍超出了金赏想象,他骤闻时嘴张了好久都合不拢,然后就想,此事究竟是替霍氏瞒下来,还是……
根本就不必想!
“这是谋逆夷族之罪,我不知还好,若是知而不报,岂不是从逆,要带着金氏全族,随霍氏一同去死?”
金赏立刻做出了决策,唤来他的族弟金安上,将此事托付之。
“我最初乃孝昭亲信,却背主卖之。”
“又为霍氏之婿,遭逢惊变而弃之。”
金赏很有自觉,指着自己道:“如此反复之人,为天下不齿,即便在此事中立了再大功劳,陛下日后也不会信任,恐会尊吾名而夺走实权,金氏将衰矣。”
金赏太明白了,他自己这一生,不管怎么选,都已是废掉了。
他在温室殿有过耻辱卑劣的时候,也曾在天山和乌孙与西安侯一起跃马绝域,共创辉煌,此生足矣,等死了到平陵去陪孝昭时,也有很多歉意和故事能说给先帝听了。
但家族却不能就此沉寂!
金赏看着金安上道:“但你不同,少为侍中,惇笃有智,天子爱之,楚王廷寿谋反之事,便是让你去楚国传诏勒令其自杀,若这次能立功,必贵显封侯。”
“安上,金氏未来几代人的生死荣辱,就系于你一身了!”
“去吧,驰往建章宫!”
金赏亲自送金安上上了飞阁辇道,他手里信得过的郎卫不算多,且被未央卫尉的兵包围。而在此之外,又有任宣控制下的北军诸校,其中人数最多,曾为大将军霍光抬棺的步兵营就驻扎在建章、未央两宫中间,金赏不知道皇帝和西安侯有何计划,只觉得事情还是颇有风险的。
但正因如此,才显得雪中送炭的宝贵啊!只要金安上能传回口讯,自己便能配合天子,完成这场站队。
可今夜意外怪多,就在金赏焦虑等待时,忽然间,代替范明友、临时担任卫尉的霍家女婿赵平派人赶到,二话不说,就封锁了两宫的通道!
以及未央宫通往外界的东、北两座阙门,也死死关闭,不得进出,未央宫中气氛忽然紧张了起来。
金赏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事情泄露,或是皇后发现史高没死了?
“出了何事?”
他只能打着哈欠出来,故作不知,却被卫尉属官告知的事惊到了。
“侍中戴长乐欲带人翻出宫墙去往建章,被北军步兵营的人抓了?”
金赏也是这时才想起此人来,那是皇帝留在未央的亲信之一,史高曾恳求金赏将事告诉戴长乐,由他去禀明天子,但金赏不想将功劳送给别人,遂使弟金安上为之。
岂料戴长乐那边,听说史高死了,而两阙又被封锁,非光禄勋亲信不得进出,情急之下,居然翻墙出宫,大概是想去建章宫给刘询报信。
蠢,实在是太蠢了。
结果竟被任宣绕宫墙巡视的手下逮了个正着,任宣是霍家亲戚里唯一的聪明人了,得知后,立刻宣布戴长乐秽乱宫廷,意欲行刺天子,未央、建章立刻戒严,并亲自赶往霍家与霍禹、山、云三人商议……
这么一来,金安上还能回得来么?皇帝还能派人去给茂陵的西安侯报信么?
金赏只能先将赵平派来的人送走,答应加强宫中巡视后,转身暗骂道:“天子身边不止有聪慧如西安侯者,也有愚笨如戴长乐之辈。”
最关键的是,不知道那戴长乐对皇帝、西安侯的谋划,又知道多少?若是熬不住拷掠说漏了嘴,那霍氏恐怕也会惊觉,一旦双方都赶鸭子上架,匆匆忙忙动起手来……
金赏不由打了个寒颤,抬起头看着晦暗不明的天幕,想到了大汉历史上,一幕幕鲜血淋漓的场面。
“这莫非,又是一场未央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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