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霍光想起那日杜延年对自己的劝,说道:“幼公好文景之政,常议论宽和,他若是掌权,绝不会支持对匈奴开战。”
与霍光关系紧密,比任弘资历高的基本都扔出来挡枪了,但大将军似乎就是看任弘顺眼,一挥手道:“余者如龙额侯等不必再论,纵观中朝众人,唯独道远,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殖财,且年轻力盛,富于春秋。承老夫遗志扫灭匈奴之业,非你莫属!”
“道远,这担子,你可得挑起来啊!”
一通吹捧让人目眩啊,就差指着任弘来一句“天下英雄唯道远与光耳”了。
这会厅堂里没煮酒放筷子,外面晴空万里亦无惊雷,但任弘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有被这个男人认可的骄傲,也有惊觉其目的的自危。
霍光已经耗尽了全部心力,说不动了,只朝任弘微微拱手:“道远日后执政,当记得宽待霍氏,儿孙不肖,有些事,还望道远看在老夫面上,勿要与他们太过计较啊。”
是你家那位贤妻良母非要跟我计较啊,任弘立刻避席道:“不敢,大将军今日托付以大事,弘也说一说肺腑之言,大将军于弘而言,犹如师长,弘常学大将军之才,效大将军之忠。”
“故在弘心中,大汉百三十年中,只有一位真正的大司马大将军!那便是君侯,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这份功绩,连长平烈侯亦不如也!”
任弘对天发誓道:“三公之任,下吏不敢置喙,但不管弘日后担任何等职衔,不论进退,愿尽绵薄之力,复统汉家健儿,再出朔方,誓竭力尽心,剿灭匈奴,再封狼居胥!此生唯以此事为志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虽然有的新词诸如鞠躬尽瘁让霍光听不太明白,却足表其决心,霍光松了口气,只感慨道:
“道远若能如此,老夫纵长辞于世,也心安了。”
……
等到任弘从厅堂中退出来时,在外面等得焦急的霍禹、霍山、霍云对他面色不善,霍禹更走过来问道:“不知家父对西安侯说了何事?”
“让我关注北边军情,勿要使匈奴有机可乘。”任弘心中只觉霍光妻不贤子不孝,这会身体撑不住了,还要操碎了心,强与自己周旋,眼下已累瘫了,便挥手让自己退下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等他回到自己家中后,却又伸手进衣裳里,摸了流了一身的汗,回头望向霍府方向,又是敬佩又是忌惮,无奈地道了一句:
“大将军,你今日恐怕不止是要托付灭胡之事,也想要借我的名望来用吧?临死前顺水推舟,将我捧得高高的。此阳谋也,一来消解皇帝对霍氏之疑,二来让我集天下之荣耀、嫉恨于一身,好为你霍氏挡刀啊!”
……
任弘没猜错,霍光确实是想将他架到火上烤,欲从任弘处借的那一物,恰恰是西安侯名震天下的功勋名望。
其实打任弘回朝那天起,霍光便有意捧高他的位置了,又是令二府及九卿百官去公车司马门接待,中朝诸将军于前殿阶下迎之,隆其席位,不吝称誉,兑现承诺让他进了中朝,委以重任,与过去暗暗打压任弘截然不同。
而在霍光自知命不久矣后,更是决定加快速度,将任弘推到高位去——其实不必他推,这是迟早的事。任弘不仅自己万户侯,在外有乌孙太后之助,在内广结苏武、赵充国、傅介子等人,麾下旧部三列侯四关内,其势堪比当年的卫青、霍去病,十年之后,若再有灭匈奴之功,恐怕更胜之。
再加上天子与任弘是微时故交,关系莫逆,霍光百年之后,任弘加速崛起是必然。任何人,不管是他的子侄女婿,还是张安世、韩增等老臣,都无法阻止。
其实,也没必要阻止!
孝武皇帝与卫青年轻时如此要好,到了漠北之战前后尚且有所提防,有意让骠骑将军打单于主力,而卫青为偏师,最后卫青大败单于,事后三军上下竟无一人功赏——别拿军法斩首说事,后来李广利远征大宛,损失如此惨重,事后却大肆封赏,勋及千人,怎这时就不秉公执法了?
而皇帝与任弘如今其乐融融,经常在朝堂上眉来眼去,日后又会如何呢?霍光看不到那天了,他只知,这对霍氏来说反倒是好事。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
远的不说,高皇帝统有天下后,诛灭异姓王多得吕后力,同样吕氏外戚也是高祖用来制衡沛县功臣的重要力量。
到了孝文、孝景时,则又有薄、窦外戚制衡功臣,吴楚反时,窦太后从昆弟子窦婴,任侠自喜,将兵以军功为魏其侯,窦氏凡三人为侯。
孝武也曾一度利用母家王氏平衡窦氏,到了壮年时,又提拔卫、李,卫氏枝属以军功起家,五人为侯。
外戚,是皇帝用来制衡功臣最好的人选。
今上是一位英睿天子,听说在宫中常读申韩之论,从其收游侠儿心、下罪己诏、立豫章王等事上,霍光也能看出他的聪慧和对权术的无师自通,只要假以时日,定是一位雄主,肯定知道朝中不可一枝独大的道理。
故将任弘捧得越高,霍家就越安全。
到那时,霍氏便不再是掣肘皇帝的权臣,而是协助他平衡将军强臣势力的外戚!
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外戚在下一朝常常会被无情抛弃,但哪怕只是一代人的富贵,也比他尸体未冷便戛然而止强啊,霍光对自己的子侄女婿们十分悲观。
“任弘、霍氏,加上苏武、张安世、赵充国等老臣,相互制衡,足保朝局平衡,天下安定十年,霍氏只要知足,亦能长享富贵。”
这是霍光对朝局的最后安排,让各方势力互相角力。
而在他的身后事中,必然有一人是核心,是他真正的“继业者”。
但那个人,不是任弘!
本始六年三月初,渭水河边柳树纷纷抽芽的时节,大将军霍光的病更重了,甚至连清醒的时候都极少,眼看时日无多,那人也终于坐不住了,破天荒地亲自登门来探望。
这一次,霍光没有像见任弘那般,强撑着身体,将交谈当成了战斗。
而是露出真实的一面,使两侍儿扶于榻上,带着满面病容相会,霍光得让那人知道,自己真的快死了。
如此方能让过去六年,因自己太过强势,让那人受的气生的恨,统统化作悲伤和叹息。
倒也不是作伪,霍光确实很衰弱,等待那人从府门过来的途中,居然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会,等醒来时,只感觉有人在用布帛为自己擦拭嘴角的口水。
“大将军?”
霍光睁开眼,迷迷糊糊间,瞧见一位身形高大的年轻帝王,着远游冠身着常服,那一刻还以为是见到了孝昭皇帝,心跳加速了几拍。
一晃神,面前的人却变成了刘询,而霍成君则在一旁垂泪。
是天子带着皇后亲至,车驾自临问光病。
刘询握住了霍光久病干枯的手,脸上皆是关切与彷徨,眼里含着泪花,连自称都变了。
“大将军,小婿来看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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