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虚岁十七的年轻人,刘病已在朋友圈子中已算阅历颇多。
不仅是早早成了婚。
还因为他的足迹遍布三辅地区,多次上下五陵,瞻仰先祖们的风采。
在长陵埋葬的是太祖高皇帝,听闻他前半生和自己一样,任侠好游,四处闯荡,后半生却金戈铁马、雄姿英发,创下了三年覆秦,四年灭楚的伟业。
而霸陵的太宗孝文皇帝也是刘病已景仰的对象,除诽谤,去肉刑,轻徭薄赋,黔首是富。在游荡三辅过程中,刘病已有意无意地观察到了民间疾苦、吏治得失。他见过因为小过错而被监狱折磨得缺胳膊少腿的人,听到过被战争夺去丈夫的女子,在荒坟前撕心裂肺的哭声,也遇到过在寒风中饥肠辘辘、瑟瑟发抖的闾左贫民。
而这些人念念不忘的,就是孝文之世,听说那时候每个人都能吃饱肚子,世上也无战乱。
离开霸陵,回到渭水北岸,再一路往西走,远远就看到巍峨的茂陵,这个陵墓可真是壮观啊,听说修建了五十三年。不过每次到这里,面对自己的曾祖父,刘病已都有些痛苦。皇曾孙的名号来自他,卫太子的破灭源于他,他给大汉带来了辉煌与巅峰,也让天下几坠深渊。
其中功过,世人争论不休。这也是十多年过去了,朝廷却迟迟未给孝武皇帝立庙号的缘故吧。
而在茂陵东侧与卫青墓之间,是一片空地,这里本该是后陵所在,可后来陪在孝武皇帝身边的“孝武皇后”是李夫人,而非曾祖母卫皇后。
刘病已去城南找过卫皇后的坟冢,无封土,无墓碑,简陋如庶民,以小棺下葬在距长安覆盎门不到五里的桐柏亭,位置正对她生前居住的长乐宫。
各处帝陵能让他找到自己血脉的过往,但刘病已最爱去的,还是杜县和鄠县之间的地方,这里世家则好礼文,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他与三者都有往来交集,更有里闾节庆,鸣竽调瑟,郑舞赵讴,戴上面具,混迹其中,能让人忘掉自己的身份,尽情欢娱。
大概是少时被关在牢狱里整整五年的经历,让刘病已和祖先刘邦一样,天性好游。他最远还去过夏阳龙门,只为了带新妇许平君去见识见识那壮观的瀑布,在瀑布的轰隆声中握着妻子的手,立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可如今,刘病已却愕然发现,自己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在这硕大的地图上,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小圈。
绕着城墙要走上一整天的长安城直接就是一个小方框,无数道路从这里出发,通向四面八方,延伸出一个刘病已从未想象过的广袤世界。
“原来天下,真的如此之大。”
这张图长两丈,宽八尺,依然只是草图,按照汉朝制图的习惯,是上南下北,左东右西,跟后世反着,所以任弘总觉得有些别扭,却也只能入乡随俗。
虽然也听闻些西域的传闻,但直到那些陌生的地名真正落实到地图上,左右一对比,刘病已才发觉:“没想到西域三十六国加起来,地域已和中原差不多大了。”
毕竟后世也是六分之一国土啊,能不大么,往往一个县顶内地一个省。
这时候韩敢当二人也进来了,任弘每指着一个地方,老韩就开始吹起昔日的冒险和事迹。
以死人骷髅为路标的白龙堆,楼兰城的刺杀,鄯善王的喜好礼乐,铁门一夜筑城的奇迹。龟兹城中的凶险脱身,粟特人的古怪习俗,天山上扼住人脖颈,让你无法呼吸的寒瘴。还有广袤的乌孙草原,严冬不冻的热海盆地,轮台城外的无畏冲锋……
这些故事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让人热血贲张的冒险,刘病已听得入迷,不由扼腕道:“我素慕游侠,如今看来,彼辈不过是盗跖而居民间者耳。像义阳侯、西安侯这样仗剑横行异域的,方为真正的大侠!大丈夫当如是!”
喂喂喂这话可乱说不得。
这句“大丈夫当如是”差点让任弘笑出声来,强忍着道:“其实我走过的地方,也不过天下一隅啊。葱岭以西,比西域更加广袤。翻过葱岭,便是贰师将军征讨的大宛,大宛西北是康居,以西是大月氏,大月氏以西是安息,南方是大夏和身毒……”
汉人已探索过的地方,远超后世想象,张骞带着堂邑父两个人,已经跑到大月氏和号称“大夏”的印度-希腊王国,也就是后世中亚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带。
此后,汉朝派出的使者还去过安息国(伊朗),正好赶上安息人与塞人的战争,收复木鹿绿洲。为了炫耀武力,安息王让凯旋的两万骑兵直接护送汉使入国,其都城名为“番兜城”,去长安万一千六百里。听上一次去的使者说,十多年前,安息迁都至泰西封,位于后世的伊拉克巴格达附近,那就是汉人足迹到过最远的地方了。
至于身毒(印度)、奄蔡(在咸海与里海间)、条支(叙利亚)、犁轩(托勒密埃及),因为路途遥远,汉使未曾亲自抵达,只在安息和大夏听闻其名。
更往西,因为隔着小亚细亚的诸多小邦,汉人还没和罗马接触过,但大汉的丝绸已经安息人之手,先一步卖了过去。
这些地方,都一一被任弘具体到了地图上,只在条支、犁轩以西的“西海”留了些空白,尚未画完,那将是任弘在这图上埋的两个陷阱之一。
再看地图北方,除却乌孙和右部外,则是匈奴及其北的丁零、坚昆两部,广袤万余里,还有那如同一柄弯刀的北海贝加尔湖。
“北海居然这么遥远。”
当听闻北方的地图是苏武所画后,刘病已不由动容:“典属国苏公应是往北走得最远的汉人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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