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声:“足下是徐州第一世家子,我乃颍川区区单家子……反而是我一直想问问足下,何必一直非得纠缠于我呢?胡椒茶这么珍贵,南海也不过是刚刚有人寻到后移植了一两年而已,所谓有价无市,不如在家喝的安稳。”
“元直说笑了!”陈登一时无奈,却只能曲折而对。“敢问元直兄,人生之乐事在于何?”
“且闻元龙兄高见!”
“依在下来看,人生之乐事,无外乎内外二字罢了……于外是外物入内,美酒美食、美婢美衣、大车骏马,还有这胡椒茶……乃至于豪杰智士,尽得于己;于内则是内思示外,彰智计于时局,显气概于非常,展仁政于乡梓,立功业于天下!”陈登慷慨激昂,侃侃而谈。“而这其中,结识英雄豪杰、智士人才却是最重要的,因为豪杰智士不仅是最宝贵的外物,也是内思外示最主要的依仗,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享受外物也好,建功立业也罢,如无同志之人共甘苦,共享受,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徐庶更加笑意不减:“原来元龙兄屡屡来此寻我,只是觉得我是一个可以听你议论时政之人,这算什么?”
“咱们都是佩剑读书的士人,士人不议论时政,难道要去织布吗?”陈登更加无奈。“品评人物、议论时局,本就是人生之难得乐事啊!”
“织布不丢人!”徐庶肃容以对。“而且品评人物这种事情……如今为天下基石的卫将军、曹奋武、刘豫州,这三人都不喜欢!你便是出身下邳陈氏,若将来依旧如此做派,小心被撵去当亭长……将来这徐州,是注定要变天的!”
陈登一时无奈:“我又不是空谈,也不是看不起耕织……我做典农校尉,总揽徐州屯田事宜,也是亲自视察水土,安排耕种的,这不是正逢多事之夏吗?所以来请教元直眼下徐州局势。”
徐庶笑而不语。
陈登无奈,稍作叹气,却又重新开始旁敲侧击:“那敢问元直,你又是怎么看人生之乐呢?”
“人生之乐,在于总角之时不必见母亲困于守寡,无钱养家;在于束发之后没有走上歧途,厮混于市井,仗着一把剑好勇斗狠;在于加冠后常思过往,没有为之前碌碌无为而空虚悔恨;在于终于学有所成之后,举目天下,不必犹豫于将来前途……”徐元直正襟危坐,似笑非笑。
陈登一时愕然。
“元龙兄,你说我湖海豪气,我也觉得你湖海豪气,可你我二人的湖海之气是一回事吗?”明明是上午时分,可头顶天色却渐渐阴沉,俨然梅雨复至,而徐庶却理都不理。“你是徐州第一名门一代领袖人物,下邳你家老宅中现存做过两千石的人便有四个,更兼你本人自幼天赋过人、家学渊源,所谓浑然天成,自可睥睨天下,于是你行为肆无忌惮,与人交谈豪气四溢,指点江山恍若无物;而我乃是颍川一单家子,生下来便没有宗族,后来更是早早失怙,若非寡母乃是难得的读书女子,我连开蒙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身上的所谓湖海之气,乃是来自于小时贫苦街头斗狠,来自于束发无人管教市中与人做贼,来自于加冠后陡然醒悟勤恳读书,来自于到如今二十六岁方才仗剑策马行走天下……元龙兄,你之豪气,细细究来不过是无所谓三字;而我之豪气,仔细算来却在于无所失而已……看似一般,其实截然相反!”
话说,徐庶言语干脆,侃侃而谈,然其人从头到尾,却只是板板直直端坐于院中席上,面上虽然带笑,却既没有看头顶乌云,也没有看身侧陈登,仿佛在与空气说话一般。
但你还别说,陈元龙就吃这一套!
这位徐州第一公子怔了半晌,却又站起身来,不顾身份悬殊,直接低头对着身侧之人恭敬一拜:“然足下以无所失至此,远胜在下无所谓至此!”
“言至于此,元龙兄还是不愿放弃吗?”轮到徐庶无奈摇头了。
“人生之乐事就在于此,若让我因为这些那些就放弃结识英雄豪杰,放弃参与议论时事,那还不如死了好!”
“也罢,你说你想与我议论徐州局势?”
“不错!”
“这有什么可议论的?”徐庶不以为意道。“事到如今,即便是你们这些徐州本地人心有不甘,难道还真能继续自立不成?无外乎是卫将军、曹奋武、刘豫州三选其一罢了!”
“但该选谁啊?”雨滴开始滴落,陈登护住茶壶,赶紧坐回到了院中席上。“三位俱是英雄,行政其实也颇类似……”
“陶公久病,两个儿子多年不给官做,俨然是见到孙破虏之事有所感怀,想拿徐州换个家族平安,而也正因为其人英雄气短,所以徐州早就被你们这几股势力给瓜分殆尽了……宛如春秋公卿。”徐庶不由冷笑而对。“其中,你们陈氏是世族之冠,有名有望,有一郡之地与一个屯田要职;糜氏有财货渔盐之力,也有一个彭城国在手;曹氏看起来最弱,可是曹氏叔侄一个曹宏在幕中极受陶徐州信任以至于实际掌握下邳城内治安,一个曹豹握有城外一半兵权,也不可能小觑;然后陶公带来的丹阳乡人,一个笮融掌握下邳国军政,兼为州中佛事;一个许耽为丹阳兵中郎将,与曹豹分享徐州直属兵权;再加上一个广陵赵昱,素来清静,一个琅琊臧霸,素来置身事外,数来数去不就是这些人吗?而我就不信了,这都好几年了,你们就没心里盘算过今日局面?”
“……”陈登干笑一声,却又尴尬应声。“曹氏与沛国曹氏有姻亲,糜氏更是刘豫州妻族,唯一可虑者其实是兵马最盛的臧霸将军与陶公那两个丹阳乡人……元直不知道,照理说笮融与许耽都是丹阳人,而丹阳如今俱在刘豫州治下,他们本该趁势依附刘豫州才对,但实际上这两个人真的不成器,笮融佞佛而贪,常常与人说刘豫州在他乡中所行新政过分;许耽无谋好色,当年他曾经求过甘夫人,恐怕反而畏惧刘豫州至此。”
“所以,你家中选了谁?”徐庶根本懒得理会这些他早就在安东将军府看破的东西,反而冷冷追问。
“卫将军!”陈登诚实作答。
“卫将军?”
“元直有所不知。”雨水已经稍微滴落,陈登拂去陶制茶壶盖上的雨滴,恳切回复道。“我叔祖曾经与故司隶校尉阳球、彼时为尚书台中都官从事的卫将军等人联手试图诛宦,结果事败身死,灵帝甚至还要追究我全族。当时卫将军明明已经逃出城去,闻讯后却又回身救回了包括我父在内的族人,并孤身入尚书台,与权阉曹节抗节,逼对方赦免了我族中牵连之罪……换言之,卫将军于我们陈氏有天大的恩情。实际上,当年袁术在南方赳赳之时,刘豫州南下淮南,我们陈氏便是得了卫将军的信函,一面劝陶公继续助力于卫将军、刘豫州而不倒向袁氏,一面又干脆让族中任扬州刺史的族伯弃了淮南转任吴郡太守……而如今,卫将军派出的使者王朗王景兴、郭嘉郭奉孝二人还有天子节杖,俱在我家中。”
听到最后两个名字,徐庶心中微动,却依旧面不改色,只是扭头打量了一下对方后忽然失笑罢了:“足下族中可曾联络臧宣高?”
“没有……”
“不是那种相约卖主之语,而是日常交往那种……”
“也没有!”
“那足下族中岂不是要大祸临头了?”雨水渐落,而徐庶依旧坐姿挺拔。
“此何意啊?”陈登不由微微眯眼。
“当着足下的面,我也不说什么过分的言语……只说足下族中受卫将军如此大恩,那此番要么就应该谨守臣节,以陶徐州的名义拒不纳卫将军使者,要么就该死心塌地为卫将军奔走偿恩。如此首鼠两端,真以为卫将军不能高屋建瓴一望便知?还是以为那郭奉孝是个无能之人,看不穿你们心思?”
陈登欲言又止。
“我懂了……”徐庶望着对方忽然又笑。“你们不是蠢,也不是自以为是,而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想那王景兴徐州茂才、故太尉杨公爱徒、徐州大族出身,你们以为他是正使,自然可以替你们遮蔽干净,却忽视了其人身侧那个整日浪荡饮酒,放纵不堪之人,对不对?”
陈登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
“识得此剑吗?”淅沥沥的雨水之中,徐庶忽然拔出了一直放在手边的长剑。“这把剑乃是卫将军亲赐,郭奉孝那里也有一把,而其人才智胜我十倍!我能束发做贼,弱冠转而苦读,倒有四五分是受他激励!有他在,你们此番举止,恐怕是逃不过卫将军耳目了!”
陈元龙目瞪口呆,以至于手中所握茶壶跌落于席上,也一时不觉。
隔了许久之后,眼见着徐庶收剑,其人方才将茶壶掷于席外,并起身拱手告辞。
然而,雨中走出数步,已经狼狈万分的陈登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拱手再拜:“我知道元直是怎么看我的,也知道元直为什么一直对我稍有隔阂……自从卫将军未央宫前归天下罪于昏君、世族、豪强以来,已经足足六载了。所谓人心渐易,前几年是卫将军的说法显得艰难一些,最起码在中原是如此,但如今随着卫将军坐稳河北,曹刘两位也仿效新政,越来越多像足下这样的才俊便渐渐改了观点,转而看不惯我们这些世族做派,觉得我们这些人只有祸天下的罪责,却无救天下的决心与举动!”
徐庶面无表情,仿佛在问:“不是如此吗?”
“但是元直,这一次真的不是我们陈氏首鼠两端,不懂决断,其实我们族中之所以如此狼狈,乃是对上卫将军时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心结……”陈元龙似乎并未察觉对方表情上的嘲讽之意,反而继续恳切陈词。“以私恩来说,以族中延续的利害来讲,投卫将军似乎理所当然,但我们下邳陈氏,固然有灵帝一怒差点亡族的委屈,有卫将军的全一世之恩,可在这之前,我们陈氏就已经受汉恩数代,自一匹夫至于世代两千石,再至于公族,显赫百年,这是何等的恩情?那敢问将来汉室倾覆,我们在卫将军之下,到底该如何啊?一世之恩、数代之恩,哪个重啊?我今日如此啰嗦,不是在辩解什么,而是不想让元直见笑之余还会错意思罢了……告辞。”
言罢,其人躬身后退,转身便走。
而这一次,却轮到徐庶忍不住在雨中出言了:“自称大义,便不是首鼠两端了吗?凡人论迹不论心,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谁在乎?最起码要作出举动,让天下人知道你们的清白吧?”
“元直何意?”陈登登时回头。
“无他,我其实与足下族中一样,左右为难,颇有首鼠两端之嫌疑,不过只是纠结于自心罢了。”徐庶起身恳切相对。“既然是同病相怜,何妨协力共治?如今我有一方,可使足下族中自证清白,也可以使我无愧于心……”
“何方?”
“良方向来简单易为。”徐庶起身收起地上席子,缓缓而答。“自古以来不过就是那些东西罢了,既然下雨,元龙兄何妨入内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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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下邳陈元龙素称豪爽,又号沉静。一日,有客至,其父友人也,访而不解,乃私问于其父陈汉瑜。汉瑜大叹,对曰:‘何言沉静?小子傲慢逼人,无论长幼,不分高下,凡不屑之人皆不屑语之,人不知故称沉静;凡入眼豪杰,执礼如下仆,方称豪爽。’客恍然:‘惜乎!适才足下随吾同见令郎,其卧床上不动,沉静如斯,傲气逼吾乎,逼足下乎?’汉瑜掩面而走。”——《世说新语》.任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