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乱逃走,税吏衙役就能逼死全家,还不如拼一把,不做官也能当个坐田收租的富家翁。
——杀过人,手里染过血,便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困难的。
众人死死地握住兵器,口中低低嘶吼,耳边又是一句句蛊惑,一声声赐福。
“杀!”
“紫微恒照!”
只有跟着天授王才有活路,他们没饿死,还一路到了江南。
“杀!”
“天命降世!”
城下的呐喊慢慢从杂乱变得齐整,后阵锣鼓忽然停歇,几万人同时嘶喊出一个杀字。
迎面冲来的音浪震得搁在城墙上的长矛戈戟都在颤动,砂灰尘土随之滚落。
驻守在城头上的荆州军脸色发白,有人双脚发软。
紧跟着的第二声呐喊,仿佛闷雷滚过天边。
天光将尽,孤城绝域。
远观仿佛荒漠上的一块即将被黑色潮水淹没的礁石,夕照余晖无法透过厚厚的云层,只在缝隙里若隐若现,同时逐渐下沉。黑暗是一头无形的妖兽,阴影慢慢攀上城墙,即将吞没一切。
***
“糟了。”
孟戚神情骤变,他气息不匀。
看到华县成了一座空城,他心知不妙,拽住墨鲤往前急赶。
不消片刻,就在路边遇到了风行阁的人。
“天授王大军到了何处?”
“两个时辰前,可能就到南平郡府城了。”
说话的正是撼山虎,他喘着粗气道,“飞鸽传书已经去了江夏,我奉阁主之命,正要找衡山派几位前辈牵制圣莲坛的几大护法以及霹雳堂,南平郡府城守得越久,就越是有利。”
“秋阁主说的没错,前提是……能守住。”
孟戚见过天授王在华县驻军的布防、粮草所在之后,便感到棘手了。
逆军看似无序,偏偏通过圣莲坛约束住了愚民,能暂时把他们变成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这就罢了,许多细节都表明,天授王阵中有数量不少的兵卒惯于行伍。孟戚看营地是一看一个准,须知将军再有远见也没用,手下的兵不顶事,一个烧火做饭安营扎寨都能处处错漏。
同样占住华县民房,逆军就分为截然不同的两支,一些人只顾着找大屋子巴不得高床暖枕,一些人聚在一起住的屋子错落有致围成一圈,还打通了部分墙壁。
“这里面绝不止是流民跟百姓,还有精兵。”孟戚猛然醒悟,狠狠一拂袖,脚边沙土飞扬,石头都快被他踩出了一个坑,“益州之前是楚朝疆土,朝廷不止在悬川关有驻军,益州各县的兵卒去哪了?”
不可能全被流民所杀,或者全都逃走消失了。
“齐朝根本没有掌控住这些军队,也没能把他们找回去。”
孟戚咬牙切齿,一字字地说,“官府无能,被圣莲坛或天授王击溃后,这些士卒可能落草做了贼寇,后来天授王又把他们收拢过去。”
这一来一回,尽管兵卒数量锐减,却也逃过了外人的耳目,以为逆军都是吃不上饭的流民山匪。
而习惯了行伍的士卒,遇到一个懂兵法的将领,用财帛美人升官发财做胡萝卜在前面吊着,淘汰掉一半也能练出个模样。
“陆璋这个废物!”
孟戚怒极,伸手扶住额头。
齐代楚立的这十几年,一直到遇见墨鲤,孟戚对上云山之外尤其偏僻如益州平州燕州等地发生的事,并不十分了解。
“荆王何在,南平郡现在守城的是谁?”
这些事都必须问风行阁,墨鲤还算镇定,因为他觉得荆州军再无能,到了这个关头,被荆州官僚权贵推出来担当大任的人肯定有些能耐,毕竟事关身家性命。
孟戚却没有墨鲤这么乐观,因为他知道,紧要关头仍旧在犯糊涂的人比比皆是。
最麻烦的就是自视甚高,别人也相信他有本事,结果遇事不能机变脑中填满稻草的将领,防线一崩,神仙下凡都挽救不了败局。
“是韩福将军,那韩家是荆州军户统领,从主宗分出去的一家曾把持了荆州所有的马匹交易,只是当年惹上了麻烦,荆州韩家现在已经没落了。”撼山虎不愧是风行阁出身,一张口就把人扒拉出好几代,“……这事还有点奇怪,风行阁没查出缘由。”
孟戚一顿,目光有些奇异。
撼山虎连忙解释道:“在下就姓韩,虽说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边,但这荆州世族的起起落落,风行阁都有点记载,我就是多看了几眼,最近似乎听说这件事跟西凉人有关。”
可不,在荆州贩马又莫名其妙消失的韩家,不就是买了宿笠整天鞭打,最后被看上马匹生意的阿颜普卡横插一手的倒霉蛋?
墨鲤也想起了这茬。
撼山虎不知内情,惊问:“难道有西凉人余孽……”
“不是。”孟戚摆手道,“多说无益,吾等需尽快赶至南平郡府城。”
风行阁众人面面相觑。
不至于吧,这才几个时辰,哪怕韩福是个草包,府城也不至于立刻失守。
孟戚没有心情跟他们多说。
守城的事真的难以预料,有的城能守住半年,有的城可能一晚上都撑不住。
这甚至跟守军有多少人,城墙有几道,是否坚固都没关系。
——孟戚赶上了最坏的结果。
夜幕笼罩大地。
远处火光冲天。
墨鲤愕然收力,停步在孟戚身边,望向城门敞开的南平郡府城。
“这是怎么回事?”
“……城头扔下的石块太多了。”
孟戚喃喃道,以他跟墨鲤的目力,不用千里镜也能看到大致情形。
“守军过于慌乱,乱了阵脚。那个韩福可能认为天授王大军不会在夜里继续攻城,没有注意这些……江湖人可没有夜里瞧不见东西的毛病,他们借由石块垫脚,再带上绳索抓钩,就能爬上城墙。”
为了守城,荆州军必须点起火把。
有了光亮,逆军肆无忌惮地继续进攻,而这么长的城墙,肯定有难以发现的阴影角落,一旦被圣莲坛那些人跃上城墙,荆州军又没有誓死拼杀的意志,防线顷刻间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