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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吾辈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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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啊,郑涂心想,那人既不想把华县这座城池留给他们,却又要把他们拖在这里。

    郑涂想要让大军绕过华县都没有可能,因为他跟罗教主都要仔细观详揣测这壁上的刀痕。

    这样的对手,他们迟早要对上,

    野心再大,命若是没了一切白搭。

    所以他们必须在城里驻军,至少留一夜,哪怕城墙现在就塌了,也不能走。

    郑涂怒极反笑,心想既然这人如此狂妄,敢留下刀痕不怕人破,就让他作茧自缚罢。昔年自己连败五十位高手的名声是假的吗?天下武功皆有脉络可寻,只要用心揣摩,就能看出破绽。

    ***

    月色昏暗,不见星辰。

    高崖峭壁,怪石嶙峋,远看便如鬼影幢幢。

    上半夜的时候还不是这样,那会儿月光极亮,照得地上明晃晃的,眨眼间就成了这白惨惨昏沉沉的毛月亮。

    用老猎户的话说,是妖鬼施法将月亮装进了纱兜法宝里,天上的菩萨神仙隔了一层纱看不到人间,那些厉鬼害命、忠贤枉死的世间惨事就会发生。

    冷风呼呼地吹,回荡在孤零零的废墟上。

    这座曾经耸立的雄关,其实只坍塌了一小半,投下的残影跟山崖孤壁并无二致,像一位暮年的老将依旧挺直着没有弯下脊梁。

    废墟前插着一根根引魂白幡,风吹过后猎猎作响。

    有些幡布经不起大风的摧折,变得残破不堪。

    孟戚无声地走过这片引魂幡,低头看到了一些简陋的祭品,应该是瓜果馒头之类的,被野兽拖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空盘子陶碗滚在一处。

    他不觉得天授王大军有那么好心,会为悬川关战死的将士做法事。

    事实上他还没有走到废墟前,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这么多天都散不掉的味道,源自尸体。

    惨淡的月色下,废墟里处处留着火烧后的痕迹,因险峻的城墙阻挡风吹不进,许多地方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黑灰。孟戚一步踏入,就似来到一处修罗绝域,到处都是扭曲变形的焦黑尸骸,怪味弥漫,还有野兽在啃噬翻找。

    “呜——”

    感受到一股杀气,这些野兽慌忙逃命,连咆哮都没敢发出。

    孟戚慢慢俯身,烧焦的尸骸并不是抱成一团,他们只是被叠成了一起,身边没有武器,身上也没有盔甲,有些甚至连衣服靴子都没有,乍看仿佛不是曾经活着的人,而是深山老林里死去的干枯树根。

    虽然尸骸在这里堆了一月有余,依然能诉说惨烈跟不甘。

    坍塌那部分城墙,没有鏖战的痕迹,尽管这里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但是刀兵挥砍留下的深深痕迹是烧不掉的,孟戚沿着坍塌的部分走了一圈,随手捡起的一块破碎白幡擦墙擦到乌黑,也没有看到一条像守城士卒奋力拼杀冲进城关外来者的痕迹。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意味着城墙坍塌的时候,守城士卒没能上来堵住缺口。

    孟戚握紧双拳,他征战沙场十余年,见过很多残缺不全的尸骸,而从他仔细辨认这些死去的将士开始,就感觉到了异样。

    ——身首分离的尸体太多了

    沙场死战,或是要害中箭,或是胸腹受创四肢残缺,被砍下首级的不是没有,但绝对不至于有这么整齐。

    厮杀是面对面的挥砍,逆军又不擅长骑马拼杀,悬川关将士怎么可能像麦子一样被人随意宰割?

    尸骸太多,多到像是塞满了整座废墟。

    悬川关很大,就像一座城池,内部有兵营演武场,后面还有坟地。

    坟地倒是没被破坏,几块石碑都保持了完整,斑驳的字迹写了历年守关而死的将士,他们很多只有姓,唤做李家二郎张村三哥儿,有的名字简陋粗拙重复极多,譬如招财来福大牛满仓。

    每打一次仗,就要立一次石碑,有的大,有的小,这取决于名字的多少。

    最老的石碑是百余年前的,那时是西南土司,随后在楚朝断绝,近几年死去的人皆是因为天授王。

    昏黄月色照在这一排稀稀落落的石碑上,似乎也变得清晰了几分。

    孟戚久久地站在这片空荡的坟地前,意识到它还是太小了,竟埋不下那么多人。

    “谁?”

    耳廓一动,孟戚猛地抬眼。

    只见一道人影缓缓走出乱石堆,斗篷从头裹到脚,微微佝偻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飘荡出来的幽魂。

    乌云逐渐散开,月华清亮洒落人间。

    斗篷下的脸苍白如纸,眼中似有幽火燃烧。

    “是……你?”孟戚十分意外,因为这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然而仔细想想,悬川关的宁家是这个人的血亲。

    石磨山寨的二当家,燕岑。

    “孟国师。”燕岑开口了,声音枯涩沙哑,而这不是他本来说话的声音。

    他在颤抖,不是因为惧怕,而是深陷痛苦跟无边无际的怨恨。

    “我自幼寄养宝相寺,三月前听闻宝相寺高僧齐齐奔赴悬川关抵御天授王大军,因挂虑焦心,孤身前来……”

    燕岑有一句话没有明说,他知道自己身世,也知道元智大师的武功有多高。

    什么样的困境需要宝相寺僧众一起出山?待到搞清楚齐太子病重,宁家岌岌可危时,燕岑再也坐不住了。

    他不想认祖归宗,也不稀罕什么天家血脉,甚至对宁氏都避之不及,因为他是个见不得人的怪胎,是害死亲娘的怪物,只能待在石磨山跟那些同样丑怪的人生活在一起,可这不意味着宝相寺乃至宁家有危难的时候,他能袖手旁观。

    “活命之恩,教养之德,燕岑粉身碎骨,也不能报诸位大师一分。”

    孟戚有些不忍,可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不得不硬起心肠问:“城破的那一日,你在?”

    “……我在。”

    燕岑抬头,他眼中的幽火更盛了,“有人在水井里下了药。”

    孟戚一愣,水源是守城的重中之重,是绝不能出岔子的。

    宁老将军戎马一生,不可能在这种事上疏忽,不管是看守水井还是打水的人,都应该经过严密的检查,不会让陌生人靠近。

    燕岑顾不上再解释,他噗通一声跪地,哑着声音说:“请前辈援手,救元智大师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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