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贯钱的船资可以说很昂贵了。
一般来说渡江也就十几个铜钱, 五百钱等于翻了十几倍。
墨鲤原本是打算游过去的,不过长江不比青江, 水域更广, 水流更湍急,学青江上水流推木板的那套有些风险。
再者, 青江那会儿不怕人看见, 此刻却是不同——倘若被看到, 两岸驻军受到惊吓, 万一打起来就不妙了。
这个隐忧直到墨鲤上了渡船之后, 才慢慢消失, 看“船工”只收钱不管事的架势, 没人想要打仗。不过这也好, 阿颜普卡还不知盘算着什么主意,单看他在闰县城隍庙那一遭,就能看出他不像是要掩饰“异相”的样子。
历来天下大乱, 异象横生, 百姓还就信这一套。
——本来出一件怪事,就足够人心惶惶了,倘若没有后续没人煽动, 大家慢慢惶恐着也就定下了心, 毕竟还得养家吃饭,哪有闲工夫耗在没影子的事上。可要是接二连三的出事,怪象频发,再镇定的人也要坐不住。
日食的事孟戚没推算, 阿颜普卡那神情却是早有准备。
妖蛟、天狗食日……
要是再来个江面遇到人影如履平地,绝对不会有神啊仙啊的好话,八成说遇妖撞鬼了。
哪怕天色再黑,孟戚武功再高,这么宽的江面,怎么能保证绝对没人看见?江面没有雾,他们又不是神仙能使障眼法。
这还没到飞鹤山,保不齐那边有什么“大动作”等着他们呢!
于是两人一合计,干脆乔装改扮坐船。
齐朝驻军在这边偷渡货物贩卖的事不是什么秘密,这也是朝廷威信不足的象征,不怕里通敌国的罪名,必有所恃。这个“恃”自然就是手中所握的兵力,而且大到副将参将小到提辖统管,都对朝廷没有多少忠心。
齐永宸帝接的是个货真价实的烂摊子,表面光鲜,内里破败不堪。
就像被蛀空的房梁,目前就勉强支撑着,一遇到什么事,整栋屋子都要塌下来。
永宸帝身体就更糟了,能活多久都是个未知数,他几个弟弟更是没有一个成器的,也就二皇子心性不错,勉勉强强有点样子,但是要出来独当一面甚至做皇帝那就差得远了,少说也得历练打熬个五年十年的,永宸帝却是等不了的。
也不怪阿颜普卡信心十足,这天下大势都是站在他那边的,可谓占足了便宜。
墨鲤一想就发愁。
愁归愁,路还是要一步步走。
飞鹤山要去,阿颜普卡也得解决。
倒是渡江的船资,上船的地点,认真一打听就能知道,不费什么劲。
乔装改扮是必须的,南北消息不通,过了江一般人想查他们的来历,只能查到他们渡江的事。既然查到了渡江的消息,就觉得是有“来历”了,不认真的人根本不会往下查,认真的也会被伪装糊弄过去。
特别是对墨鲤孟戚来说,易容都不需要,年纪改变一下就成。
孟戚甚至提议了让墨鲤变成一个中年文士,带着一个四岁的孩童渡江。
这个乔装简直天衣无缝,毕竟再怎么易容,也没人能把自己缩水成那么小的孩子,缩骨功都做不到。
奈何……墨鲤不应。
牵着一个胖娃娃还不如揣着一只沙鼠,沙鼠能塞竹筒杯里,胖娃娃能吗?
渡江船资是按人头算,甭管是抱在怀里的婴儿,还是走路颤巍巍牙齿掉光说话漏风的老人,统统都是五百钱,变成沙鼠还能省钱。孟戚想了想,没有答应,阿颜普卡在江南的布局是什么样还很难说,楚朝覆灭不过十七年,距离孟戚弃官是二十六年,虽然还能记得孟国师长什么样的人不多,但没准就遇到了一个呢。
孟戚“怕”别人提醒墨鲤自己的年纪,如果再有人想不开,画过“孟国师”的样貌那就更要命了。索性就在这时候把隐患解决掉,孟戚开始巧舌如簧地劝说大夫跟自己一起“变老”。
没错,不用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白首偕老,眨眼他们就能“携手共老”。
墨鲤:“……”
墨鲤其实是知道自己老了之后长什么样的,当年他以为自己是妖怪的时候,谁还没个好奇心啊,他“九岁”的时候就躲在秦老先生的卧房里,趁着秦逯出诊,对着镜子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洵洵儒雅的青年,看透世情的中年文士,最后到苍髯白发满面皱纹的老者。
不仅变过,他连什么年龄穿什么衣服都想好了。
秦逯就是一个现成的标杆,墨鲤不自觉地效仿老师,他觉得老去之后如秦逯这般是最适合的。
这使得墨鲤看起来比传说中的孟国师更像一位隐士。
孟戚则不然,尽管他找了一件老童生的袍子,带着破旧的书囊,可是他周身上下没有一点落魄潦倒的气息。他初次跟墨鲤在平州相遇时,还因久离尘世更显超然物外,现在越来越多的旧人旧事冒出来,孟戚又在墨鲤的影响下不再受到那份不能释怀的仇恨与愧疚的折磨,神态举止都多了一分杀伐果决的意味。
饶是船工没见过多少大人物,也能察觉到孟戚身份不一般。
不过,偷偷搭乘渡船往南边去的,想来不会心向北朝,船工说起话来就更没顾忌了。
水流拍击在船帮上,小船开始左右摇晃,三个船工一起发力,颠簸的幅度仍然很大。
带着孩子的老妪在船舱里瑟瑟发抖,嘴里阿弥陀佛观音菩萨瞎念一气。
行脚商人嫌她吵闹,往外稍微避了一些,他偷眼看站在船舷边的墨鲤,心里暗暗诧异,要知道为了安全,两岸驻军偷摸着做生意的都是这种最多只能运十个人的渔船,如果是大船天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火.药,是不是在瞒天过海搞偷袭。
说是三天走一回,可船太小,刮风不行,下大雨不行。
一年到头能过江的日子,估摸着就几十天。
所以今天虽然闹了一场天狗食日,但夜里天气很好,船不过江就亏了。
然而在船工、在行脚商人眼里的“好天气”,在其他人眼里就不是这样了。
正值夏汛,水量最大也是最湍急的时候,纵然船划得再稳当,这黑灯瞎火的,船又摇晃个不停,胆子小点的唬得脸色发白,跟老妪一样神仙佛祖的念叨上了。
那两个老者却直直地站在船舷边,不见半分怯色。
“吾之前听说,南边百姓的日子未必比齐朝好过,以为遗楚三王争夺正统之名,百姓受尽盘剥的缘故,没想到……”
稍微有些家底的读书人,竟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帝王将相、黎民庶姓,一样是人为何活着这么难?
难怪老师归隐山林,神医尚且治不了天下病,见过楚朝覆灭更知良臣名将、盛世太平救不了天下人。
如果没有认识孟戚,墨鲤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弃医从文,寻有志之士,趁乱世将起,做一番改换天地的大事。可这路已经被孟戚走过了,倒不是说天下做主公做帝皇的都像李元泽那样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而是人心易变,为国为民的良策却难以推行。
太京城的主人换了又换,一代代良相名臣数不胜数,国策一变再变,百姓的吃喝穿用是比上古时期茹毛饮血好得多,可是命如草芥的事实,却是几千年不曾改变过。
“在这世间活着,竟是……全看运气。”墨鲤喃喃自语。
齐朝百姓流离失所,还能说是官场不稳,上下不齐,天灾人祸,逼得不已,
南面的事真真切切说明了,纵然在太平年月,家里不愁吃穿,想活着还是得看运气。
孟戚以手按了按墨鲤的肩头,在旁人眼里,便是一对故交老友无声相望。
不管是眼前的风浪,还是未知的波澜,总归一起面对。
行脚商人悄悄把脑袋缩了回去,他的目光闪烁,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又似心里藏着什么事,坐一会儿就不安地挪动两下。
老妪闭着眼睛一个劲地求神保佑,船工都在舱外抡桨,行脚商人的异常反应只有老妪那瘦弱的孙儿看在眼里。
这孩子还小,可能话都说不清楚,正是喜欢睁着眼睛打量周围一切的年纪,现在看着行脚商人,也不是觉得他行为怪异有问题,纯粹就是好奇而已。
他不懂掩饰,行脚商人立刻发现了,随即恶狠狠瞪了那孩子一眼。
“哇——”
哭声令船上的人一惊。
常姓船工不耐烦地喝道:“怎么回事?还让娃儿哭起来,想不想过江了,要是被人发现了,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墨鲤有些疑惑,上船时他觉得那孩子像是懂事的,不会无缘无故的哭闹,这船舱里又没有别人,难不成出了事?
他迈步进船舱,只见到老妪抖抖瑟瑟地哄着孩子,向船工讨饶道:“实在是这风浪太大了一些,连老身都怕得不行,孩子哪有不被唬住的。”
墨鲤见那孩子死死抓着老妪的衣襟,将脑袋埋在她怀里,之前也见孩子对老妪很是亲近,确实像是亲祖孙。做祖母的不会吓唬孩子,这船舱低矮,又没点灯,根本看不见外面,孩子什么都不懂,不会像大人那样怕船翻掉,说不定还会觉得摇摇晃晃挺好玩。
这样想着,墨鲤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行脚商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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