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怆。下意识的上前一步,他看见老田把苏桃那四处乱攀的手脚全收拾进了车里,随即一弯腰也上了车,老田彻底堵住了她。
车门“咣”的一关,吉普车哇哇的哭着走了。
无心慢慢的走回了旅社。进房之后关了房门,他摘下书包随手一扔,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俯身用手捧住了脸,他沉默良久。末了抬头向上望去,他看到了飘在面前的白琉璃。
白琉璃面无表情,和他对视。大眼瞪小眼的静了片刻,无心直起腰,忽然一笑:“你看,现在又只剩我们两个了。”
白琉璃似乎是懒得理他,一转身穿墙而出,溜了个无影无踪。
无心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声问了一句:“这怪我吗?你忍心让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和我混一辈子?你忍心我还不忍心!”
白墙上隐隐浮现出了一双蓝眼睛,是白琉璃在对他怒目而视:“为什么不忍心?你又不是没找过女人!”
无心弯腰去解鞋带,感觉自己和白琉璃说不通。而白琉璃从墙壁中伸出了脑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你对桃桃到底是特别喜欢,还是特别不喜欢?”
无心脱了鞋,然后抬头对着对面的单人床怔了一瞬。苏桃白天总爱在那张床上躺躺坐坐,她是个安静性子,一条手帕也够她摆弄个小半天,玩都玩得没气魄。现在床空了,只摆着一只书包一只背包,曾经是他和苏桃的全部财产。
无心不看了,抬腿上床往下躺。白琉璃是真迷惑,所以从墙壁中探出了上半身,不依不饶的追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无心翻身背对了他,闭上眼睛轻声答道:“白琉璃,别吵了。你让我睡一会儿,我快累死了。”
无心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他搬了家,随着老田派来的警卫员离开了旅社。
在哈尔滨工业大学附近的一幢老楼里,无心得到了一套空屋子。警卫员传达了老田的意思,说是他可以在这里随便住。
无心道了谢,又问警卫员:“桃——苏平平今天哭了多久?”
警卫员答道:“她进了军营之后就不哭了。”
无心又问:“是她让田叔叔给我找的房子吗?”
警卫员一点头:“是。”
无心不再问了,等到警卫员离开,他巡视了自己的新领地——一共是里外两间屋子,先前的主人应该是个不俗的人物,因为仅存的几样家具都是精致东西。里屋是抄家没抄干净的模样,墙角堆着一座乱七八糟的书山,按照当今的标准来看,全是毒草,而且还是外国毒草,书页上印着的都是外国字。照理来讲,毒草应该早被付之一炬,之所以留存至今,也许只是因为小将们革命革得虎头蛇尾,把它忘了。
寒风吹透夜色,刮得楼外墙壁上的大字报哗哗作响。楼内楼外没有人声,无心出门走了一圈,没看到几户人家亮着灯。老楼被大字报糊成了白色,他一张接一张的慢慢读,得知此楼曾经住满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如今权威和权威的家人哪里去了?他想不出。
无心不饿。回到二楼房内,他锁严了门,然后抱着膝盖坐在了角落里。不知道桃桃晚上吃的是什么,他默默的想,也不知道军营里发的被褥够不够厚。小丫头们厉害起来可是了不得的,他真怕苏桃会受欺负。
在无心胡思乱想的同时,苏桃已经钻进了宿舍床上的冷被窝。一间宿舍里面睡着六名小女兵,除了她之外,其余五人都是戴着大红花乘火车来的。六个人从上午开始相处,此刻到了夜晚,苏桃还认不清她们谁是谁。
认不清,也懒得认,爱是谁是谁,和她没有关系。仰面朝天的躺在上铺,她只感觉四野茫茫,自己是躺在了无边无垠的荒原上。她想无心,想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痛,早上把眼泪哭尽了,于是她现在痛得干巴巴。忽然抬手摸了摸脸,她仿佛刚刚彻底清醒,记起了无心曾把嘴唇贴上自己的面颊。
在宿舍里低而兴奋的窃窃私语声中,她自顾自的回首往昔,想起来的全是美事。悄悄的向旁边挪了挪,她想象着无心还在身边,自己给他留出了一人多宽的地方。
似乎只是一闭眼的工夫,一夜就过去了。翌日凌晨天还没亮,一宿舍的小姑娘已然全被班长唤醒。松软的新棉被被拖到了地上,她们开始了今天的第一课:和班长学习叠被。
棉被带着女孩子们的体温,东一条西一条的摆了一地——床太小,非得在地上才能铺开。有人端着一盆冷水回来了,在班长的命令下,六个小姑娘一起撩水往棉被上洒,因为棉被只有潮了重了,才能叠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块。
苏桃知道自己动作慢,所以一刻不停,忙忙碌碌细细致致,力求不领先也不落后。一个小姑娘一边叠被一边起了疑问:“班长,晚上被子能干吗?不干的话,怎么盖呀?”
话音落下,她挨了班长一顿臭骂。至于问题本身,则是没有得到答复。一天的军事训练过后,六个小女兵东倒西歪的回了宿舍。棉被果然还是潮湿不堪的,不盖被比盖被更舒服。苏桃已经学得很能对付,在军营里对付着吃对付着穿,对付着训练对付着睡觉,一颗心不是飘在过去就是飘在将来,唯独不看当下。
新兵训练进行了一个礼拜之后,开始有人挨揍。苏桃是田首长亲自送到军营里的,连队的干部心里有数,所以和旁人相比,苏桃还算是受了优待。穿着解放鞋站在初冬的大操场上,她一边随着号令踢腿练习正步,一边望着天边的太阳出神。下午了,无心一定正在东方红百货商店门口游逛。东方红百货商店本名叫做秋林公司,坐落在一处很繁华的十字路口。商店门口总有买冰棍的小推车,自从决定参军之后,她时常会对着无心耍小脾气,一耍脾气无心就给她买奶油雪糕。她吃得太慢了,一根雪糕够她从大街舔回旅社。
苏桃心里一想无心,就感觉训练的时光也不算太难熬,冻僵了的双脚狠狠跺在地上,也不是疼得不能忍受。前方起了一声脆响,是班长用皮带的铜头抽打了一名女兵的小腿。苏桃心里一惊,立刻昂首挺胸抬高了腿。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犯不上自己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