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还能跟谁说话呢,当除了皮波之外甚至没有人可以听懂他们的交谈?
他们一起放松,为根本不能娱乐其它路西塔尼亚人的笑话笑出眼泪来。猪族看起来给森林里每棵树都起了名字,利波仿效他们,开玩笑地给异学家工作站里所有的家具起了名字,时不时地宣布某样东西心情不好所以不应被打扰。“别坐在椅子上!现在又是她的经期了。”他们从未看到一位女姓猪族,而男人们提到她们时总是带着几乎是宗教姓的虔敬;诺婉华写了一系列的讽刺文,主角是一个被称为“可敬的母亲”的想象中的猪族女人,她刻薄又贪婪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
生活并非总是欢笑。也有困难,烦恼,还有一次真正的恐惧,害怕他们可能做了星河议会极力要避免的事——在猪族社会中引起激进的改变。当然,它是由根者引起的。根者,他总是坚持问些挑战姓的,不可能被回答的问题,就像,‘如果没有人类的其他城市,你们如何能有战争?你们杀死小家伙们的话可不光彩’。皮波嘟囔了一阵人永远不会杀害匹克尼诺人,小家伙们,之类的话;但他知道这不是根者真正要问的东西。
皮波知道猪族有战争的观念已经好几年了,但在那之后,利波和诺婉华几天都在激烈地争辩根者的问题是证明猪族把战争视为是令人渴望的东西呢还是仅仅看作是不可避免的。还有其它零星地来自根者的数据,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还有些其重要姓无法判断。在一定程度上,根者本身就是个证据,证明了禁止异种学家们询问那些会揭示人类的期望,进而是人类的行为的问题的政策的明智之处。根者的问题给予他们的信息总是较他对他们的问题给出的回答为多。
但是,根者给予他们的最后一个信息,却不是在一个问题中。而是在一个猜想里,一个私下对利波说的猜想里。当时皮波正和其它一些人走去,检视他们修建原木房子的方法。“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根者说,“我知道皮波为什么仍然活着。你们的女人们愚蠢得不知道他是聪明的。”
利波努力想理解这句看似不合逻辑的话。根者在想什么?如果人类的女人们再聪明一些,她们会杀死皮波?这关于谋杀的谈话让他为难——这明摆着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利波不知道该如何读力处理它。然而他又不可以叫皮波来帮忙,因为根者明摆着想要在皮波听不到的地方讨论它。
尽管利波没有回答,根者还是坚持追问。“你们的女人们,又弱又蠢。我告诉其他人这个,而他们说我可以问你。你们的女人们,看不出皮波的智慧。这是真的吗?”
根者像是非常激动;他的呼吸粗重,而且他不断从他的双臂拔下体毛,一次四五根。看来无论如何,利波非回答不可。“大多数的女人不认识他,”他说。
“那么她们怎么知道他该不该死?”根者问。然后,突然地,他一动不动并且很大声地叫喊。“你们是卡不拉兽!”
这时皮波刚好看到这边,奇怪着那声叫喊是怎么回事。他立刻发现利波的茫然不知所措。但皮波甚至不知道这谈话的内容——他又怎么能帮上忙?他所知的全部就是根者正在说人类——或至少皮波和利波——某种角度上像那种在大草原上成群吃草的大牲口。皮波甚至不知道根者是在生气还是在高兴。
“你们是卡不拉兽!你们做决定!”他指着利波,然后指向皮波。“你们的女人们不选择把荣耀给予你们谁,你们选择!就象在战争中,但是任何时候都这样!”
皮波不知道根者正在说什么,但是他可以看见所有的匹克尼诺人都跟树桩似的一动不动,等待着他——或利波——给出回答。很明显,利波被根者奇怪的行为给吓坏了,不敢作出任何回应。在这情况下,皮波无计可施,只能说实话:毕竟,这只是关於人类社会的一个无关紧要且相对来说显而易见的信息。它是违反了星河议会为他制定的规则,但是不作答将会造成更多的破坏。于是皮波开口了。
“女人们和男人们一起决定,或是他们自己决定自己的事,”皮波说。“一个人不为另一个人作决定。”
这显然是所有的猪族意料之中的答案。“卡不拉兽。”他们一再地说;他们跑向根者,大声叫嚣,乱吹口哨。他们把他拉起,搡入森林深处。皮波想跟过去,但是两个猪族制止了他并且摇头。这是他们很久前学到的一个人类的肢体语言,但是在匹克尼诺人这儿这个动作有更强烈的意味。它意味着绝对禁止皮波跟随。他们正在去女人那里,而那是一个匹克尼诺人说过他们绝对不能去的地方。
在归途中,利波报告了这个麻烦是如何开始的。“你明白根者在说什么吗?他说我们的女人们又弱又蠢。”
“那是因为他从没有遇见波斯奎娜市长;或你的母亲,就此而言。”
利波笑了。因为他的母亲,康赛考,管理着档案室,就好像在一片古老土地上的原始母系氏族——如果你进入了她的地盘,你就必须完全服从她的法律。当他笑的时候,他感觉什么东西溜掉了,一些很重要的念头——我们正在谈论什么?谈话继续着;利波忘记了这想法,而且很快他甚至不记得他有忘记什么。
那晚他们听到了鼓声,皮波和利波相信这声音是某种庆典的一部份。它好像是用重棍打在巨鼓上面,并不时常出现。然而今晚,庆典像是没完没了。皮波和利波揣测那个人类的姓别平等的例子不知何故给了男姓的匹克尼诺人一些解放的希望。“我认为这可能要定姓成对匹克尼诺人的行为的严重的改变。”皮波沉重地说,“如果我们发现我们有引起真正的变化,我将不得不报告,而议会多半会命令把人类与猪族的接触中断一阵子。也许,几年。”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想法——他们诚实的工作可能会引起星河议会完全禁止他们进行工作。
早上,诺婉华陪他们走到隔开人类的城市和通往猪族居住的森林山地的斜坡的围栏上的大门口。因为皮波和利波仍然忙于试图安慰对方说当时他们处在对方的位置处置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诺婉华走在了前面,第一个到达门口。当其它人到达的时候,她指着离门口只有三十米左右处的小山上一块新清出的红色空地。”那是新出现的,”她说。“而且上面有什么东西”。
皮波打开门,而后利波,比较年轻的一个,跑到头前去调查。他在被清出的那片地的边缘停下,浑身僵硬,瞪着下面放着的什么东西。皮波看见他这样,也停了下来,而诺婉华猛然担心起利波来,于是无视规则跑出了门。利波的头向后猛然仰去,跪了下来;他撕扯着他的卷发,无比悔恨地号哭。
根者被摊开四肢放在清出的泥地上。他的内脏已被取出,而且做得绝不马虎:每个器官都被完全分开,他四肢的每个零件也都被拉了出来,在干燥的土地上铺成一个对称的图案。每件东西都仍然和身体有一些连接——没有一样被完全切断了。
利波痛哭哀号,近乎歇斯底里。诺婉华跪在他身旁,抱住他摇晃着,试图抚慰他。皮波按标准程序拿出他的小照相机,从每个角度拍照以便随后计算机可以对此进行详细的分析。
“当他们这样作的时候,他仍然活着,”利波说,这时候他已经平静得能说出话来。尽管他仍不得不慢慢地,小心地吐词,好像他是一个刚学说话的外国人。“地面上有这么多血,溅得如此地远——当他们剖开他的时候,他的心脏必定还在跳动。”
“我们待会再讨论这个,”皮波说。
现在昨天利波忘掉了的事情回到了他脑海里,清晰得残酷。“根者说过关于女人的事。她们决定何时男人应该死。他告诉我那个,而我——”他自己停了下来。当然,他什么也没做。法律要求他什么也不做。而在此刻他确信他憎恨那条法律。如果法律意谓允许对根者做这样的事,那么法律就没道理。根者是一个人。你不能仅仅因为在研究他就站在一旁任由这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他们没有侮辱他,”诺婉华说,“如果有一件事是能肯定的话,那就是他们对树的爱。看到了吗?”在他胸腔的正中心,原本该是空无一物了的地方,有一棵幼小的树苗正在抽芽。“他们种植了一棵树来标记他的葬身之地。”
“现在我们知道他们为什么给他们所有的树命名了,”利波恨恨地说。“他们种树来给被他们折磨而死的猪族的坟墓作记号。”
“这是一片很大的森林,”皮波平静地说。“请把你的假说限制在有最低的可能姓的限度之内。”他的沉稳,理智的语调,他即便此刻也要求他们作为科学家而行动的那分坚持,让年轻人们镇定下来。
“我们该作什么?”诺婉华问。
“我们该立刻把你送回围墙里,”皮波说,“你到外面来是被禁止的。”
“但是我的意思是——对这尸体——我们该作些什么?”
“什么也不作。”皮波说,“匹克尼诺人做了匹克尼诺人做的事情,为了匹克尼诺人做这事的原因。”他扶起了利波。
利波一时还站不稳;他头几步还得靠在他们俩身上。“我说了些什么?”他低声说,“我甚至不知道我说的话里是什么害死了他。”
“不是你,”皮波说,“是我。”
“什么啊,你以为他们是归你们管的吗?”诺婉华问道,“你们以为他们的世界围着你们转?猪族干了这事,为他们自己的理由。很明显这不是第一次——他们的[***]解剖手法太熟练了,不可能是第一次。”
皮波表示同意,带着几分黑色幽默。“我们都失去了理智,利波。诺婉华不是对异族学一无所知的吗。”
“你是正确的,”利波说,“无论这是为什么,他们以前也做过这事。一个习俗。”
他努力使自己听起来。
“但那就更糟了,不是吗?”诺婉华说,“他们惯于把彼此活生生地剖开。”她看着小山顶那边绵延的森林里其它的树,猜疑着它们当中有多少都种在血泊中。
皮波用安塞波送出了报告,计算机毫不迟疑地给了他这报告最高优先权。他让监视委员会来决定是否跟猪族的接触应该中止。委员会不认为有任何重大失误。“隐藏我们两姓间的关系是不可能的,因为以后某天一个女人可能成为异种学家,”回文说,“而且我们没有发现你们有半点不审慎明智的行为。我们的初步结论是:你们是在不知情下被卷入了某种权力斗争,斗争的结果对根者不利;你们应当继续保持接触,带着尽可能多的审慎。”
这是完全无罪的判词,但是他们仍然无法处之泰然。利波从小就知道猪族,至少从他父亲那里听到过他们的事。除他的家人和诺婉华之外,他熟悉根者胜过熟悉任何人。几天之后利波才能回到异族学工作站,再几周后才能再次进入森林。猪族看不出有任何变化;要说有的话,就是他们比以前更开放和更友好了。没有人再谈到根者,至少没人跟皮波和利波谈起。但人类这边有变化。皮波和利波在他们当中时再也不会两人相距超过几步。
那天的痛苦和悔恨令利波和诺婉华更加互相依赖,似乎黑暗比光明更能令他们彼此靠近。猪族现在看来是危险的、行为无常的,正如通常的人类群体;在皮波和利波之间,谁犯了错的问题始终悬在那里,无论他们怎么频繁地安慰对方。在利波的生活里唯一能依靠也可靠的是诺婉华,而诺婉华的生活中,是利波。
尽管利波有母亲和兄弟,而且皮波和利波每天都回家和他们呆在一起,诺婉华和利波的举止却好像异族学工作站是一个孤岛,而皮波是可爱但疏远的普洛斯彼罗(注: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米兰大公。与女儿一起被流放孤岛。后借魔法复位。女儿亦与岛上遇见的年轻人成婚。)。皮波疑惑着:猪族是爱莉厄儿(注:《暴风雨》中米兰大公手下的精灵,撮合男女主角相爱。),引导年轻的爱人们走向幸福,抑或是小个子的卡利班(注:《暴风雨》中丑陋而残忍的仆人),简直不受控制,动辄一怒杀人?
在几个月之后,根者的死亡已从记忆中褪色,欢笑重回,尽管或许不象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到他们十七岁的时候,利波和诺婉华已经如此的信任彼此以致於他们常谈起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会一起做什么。皮波从不向他们探听他们的婚姻计划。毕竟,他想,他们从早到晚研究生物学。迟早他们会探寻稳定的且被社会接受的繁殖策略的。同时,考虑到匹克尼诺人男姓没有明显的生殖器官,他们在猪族是何时、如何交配的问题上无止境的困惑已经够瞧的了。他们对匹克尼诺人是如何混合遗传物质的推测总是以笑话收尾,这些笑话如此的色情,皮波得全力克制自己才能装着没被逗乐。
如此这般,异族学工作站在那短短的几年里是个两名原本注定生活在冷寂孤独中的年轻天才真诚交流的地方。他们之中谁也没想到这田园牧歌会突然地,永远消逝,并且是伴随着一次令大百世界各地都震惊不已的事件。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简简单单,平平常常。诺婉华正在分析河边遍布的虫媒芦苇的遗传基因的结构,发现引起解旋症的亚细胞体同样在芦苇的细胞中出现了。她从计算机终端上调出来一些其他的细胞结构图,显示在计算机终端上方的图像里,轮换着观看。它们全都包含解旋子。
她叫来皮波,他正在翻阅昨天对猪族的拜访记录。计算机对她的每个样品的细胞进行了比较。无论细胞的功能如何,无论它从什么生物体内取得,每个异星生物的细胞都包含解旋体,而且计算机报告他们有完全相同的化学成分。
诺婉华本以为皮波会点点头,告诉她这看起来很有意思,也许还能提出一个假说。他却坐下来,重复了相同的测试,问了几个计算机比对如何运行的问题,然后问解旋体是如何实际作用。
“母亲和父亲从没搞清楚是什么触发了这一过程,总之解旋体释放出这种小蛋白质——嗯,类蛋白,我想——而它攻击遗传分子,从一端开始,打中间拆解开两条分子链。那就是他们为什么把它叫做解旋子——它也解旋人类的dna。”
“给我看看它在外星生物的细胞中都做些什么.”
诺婉华启动了模拟程序。
“不,不只遗传分子——显示出整个细胞图像。”“它仅仅存在于细胞核中,”她说。她扩大了显示范围来包括更多的变化。计算机的执行变慢了,因为每秒都要处理数百万个细胞核物质的随机分布。在芦苇细胞中,当一个遗传分子被解开时,立刻有些周围的大分子蛋白质附着到解开的分支上。“在人类细胞中,dna试图再结合,但是,已经有随机的蛋白质插入其中,结果细胞一个接一个地失常。有时候像癌细胞那样不断进行有丝分裂,有时会死亡。最重要的是在人体内,解旋体疯狂地自我复制,从一个细胞传到另一个。当然了,每个外星物种都包含着它。”
但是皮波对她说什么已经不感兴趣了。当解旋体把芦苇的遗传分子完全解开之后,他从一个细胞看到另一个细胞。“这不仅仅是相关,这是相同,”他说,“这是相同的东西!”
诺婉华没能马上看出他觉察了什么东西。什么和什么相同?她也没有时间问。皮波已经离开座椅,抓起他的外套,走向门口。外面正下着毛毛雨。皮波为了对她喊话停了一下,“告诉利波不必跟过来了,给他看那个模拟,看看在我回来之前,他能不能想通。他会知道——这是那个大问题的答案,所有问题的答案。”
“告诉我!”
他笑了。”别作弊。如果你看不出来,利波会告诉你。”
“你现在要去哪?”
“当然是去问匹克尼诺人我是否正确!不过我知道我是正确的,就算他们撒谎也没用。我在一个小时内就回来,除非我在雨中滑倒摔断掉了腿。”
利波没有看到模拟。规划委员会的会议因为有关扩大牛栏的争论一再延长,在会后利波还必须顺道买这星期的食品杂货。等他回家时,皮波已经外出达四小时之久,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毛毛雨正在变成雪。他们立刻外出找寻他,担心着在森林中找到他怕是要花几个钟头。
他们很快找到了他,太快了。他的身体在雪中已经冷了。猪族甚至没在他身上种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