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躺在竹椅上,两眼微眯着,隔远了看好像已睡着,近了却只是假寐。
银杏树下好乘凉,地上扫得一尘不染,摊上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主人,下人们却累坏了,光是李素最喜欢待的大树下,每天不知被清扫多少遍,地上但多了一片树叶,都会引得男主人一脸不爽。
当然,除了这点小毛病外,李家几位主人对下人都还是很和气的,每年年末收了烈酒作坊和香水作坊的帐回来后,从薛管家到扫地的杂役,总少不了一个厚厚的大红包,这个红包的分量大抵相当于小半年的工钱了,所以尽管男主人对卫生和工整对称方面有着近乎变态般的要求,但想进李家签活契当下人丫鬟的人还是数不胜数,而李家的下人在家里虽然唯唯诺诺,可走出去时却是一个个昂首挺胸,像一只看门鹅巡视领地般高傲且优雅,爱煞村里一众芳心怀春的少女们。
院子很安静,自从昨日被太子砸车杀马之后,下人们都以为男主人心情不好,所以李素周围方圆三丈内无论人畜虾蟹皆逃散无踪,实在不小心碰面了,下人一脸准备后事闭眼等待升天的模样却令李素恨得牙痒痒,很想把家里下人们集合起来,排着队一巴掌轮着扇过去,包括薛管家……
眼睛半阖半睁,仿若假寐,但李素此刻脑子却在飞快转动。
与太子的矛盾终于激化,永无调和的可能,那么,只能把他当成生死仇敌,现在李素需要的是制造一个契机,将李承乾置于死地。
偌大的朝堂,上面还有一个英明睿智的君主,李素想把太子扳倒,不仅要绞尽脑汁使出计谋,更要做得天衣无缝,不让朝中君臣对他起疑,所以,这个计谋首先不能把自己牵扯进来,否则可不止是引火烧身那么简单,全家人的性命都会因自己的疏忽而被活活烧死,李素被砸车杀马而不曾愤怒,就是担心自己的冲动选择会连累到家人的安危,他冒不起险。
只是,这个契机太难找了,除非自己保持良好的耐心等下去,可是凭白的等待终究是消极的,眼下李承乾因犯错而被满朝大臣指责叱骂,李世民在易不易储之间来回摇摆不定,可以说眼下的时机和火候都是最合适的,错过这一次,下次等到了机会也不会有完美的结果了。
思量许久,李素苦笑摇头。
干系太大了,而身边太缺人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渺小,若欲算无遗策,仅靠自己一人是绝不可能的,他不是神仙,做不到万无一失。
脑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李素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于是忽然站起身来,扬声喝道:“来人,来人!”
喊了几声,无人出现,显然由于今日男主人心情欠佳,下人们早躲远了。
李素怒了:“人都死哪里去了?滚出来一个!”
一名倒霉的下人倒拎着扫帚,以慷慨赴死的表情悲壮地出现在李素眼前,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
李素气坏了,一脚狠狠踹去:“上法场呢!这副丑样子啥意思?”
下人被踹得一个趔趄,急忙站定身形,垂手躬身。
“去公主道观里,跟公主殿下说一声,我要临时借调那姓武的姑娘一用……”
下人赫然抬头,惊愕道:“……用?咋用?”
李素飞起一脚踹去:“怎么用我有必要跟你说吗?快滚!”
下人连滚带爬抱头鼠窜。
…………
…………
不多时,身着百衲道袍的武氏盈盈走入李家的大门,进了院子后,面朝李素行了个道家揖:“贫道悟慧,恭聆侯爷吩咐。”
李素拿眼朝她轻轻一瞥。
今日武氏素面朝天,显然下人催得急,武氏来不及妆扮,未施脂粉便匆匆赶来了,颇具规模的胸脯起伏有些厉害,看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虽然神情有些疲累,但武氏的双颊却泛起两团红云,眼神清亮且兴奋,李素这次主动施召唤术,磨人的小妖精仿佛见到了出人头地的曙光。
打量了一番后,李素收回了目光,吩咐下人在院中银杏树下铺上竹榻,同时奉上茶水,热情招呼武氏坐下。
武氏小心翼翼跪坐在李素对面,垂头屏气,一副沉静优雅的模样。
下人奉上热腾腾的茶水,武氏捱不过李素热情的招呼,捧过茶水轻轻小啜一口,随即嘴角勾起淡笑。
“听说此茶乃侯爷亲创,入口先苦而后甘,饮之如品人生,高低起伏,各有滋味,由茶而观人,恕贫道放肆,侯爷年纪虽轻,但也是尝过人生百般滋味的过来人,哪怕如今权势在手,所创之茶仍然苦先甘后,想必侯爷居安亦不敢忘危矣,贫道胡言乱语,请侯爷莫罪。”
李素两眼一亮。
喝过他的茶的人不少,从家人到东阳,再到那帮子老杀才,可真正能从茶里领略到人生滋味的,却仅只武氏一人,此女兰心蕙质,实在是人生难遇的妙人,这种人若为友,可为此生知己,若为妻,可琴瑟相合,若为敌……则为生死大敌!
李素苦笑叹气。
卿本佳人,奈何心肠太毒了些,为友须提防,为妻更是头上一把刀。
见李素沉默不语,武氏掩嘴轻轻一笑,艳若桃李般的脸蛋不由增了几许春色。
“妇道人家见识短,贫道胡言乱语,教侯爷见笑了。”
李素展颜笑道:“武姑娘世间奇女子,巾帼不输须眉,何必妄自菲薄,今日请武姑娘来,实有事需你相助。”
武氏垂首道:“侯爷请吩咐,贫道但能做到,必不推辞。”
李素笑道:“没那么严重,就是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
武氏道:“可是因为昨日太子砸车杀马之事?”
李素一愣,接着笑道:“武姑娘消息很灵通呀。”
武氏轻声道:“侯爷是贫道的恩人,您的一举一动,贫道无时不在关注……”
李素脸色一滞。
撩汉真厉害,若不是自己清楚武氏是个什么人,恐怕早已淹死在她的柔情蜜意里了。
“武姑娘说笑了,既然你已清楚来由,我也不必多说,想必你已知道,我与太子的关系向来不睦,有些恩怨是早几年便已结下,这几年里多多少少也有过几次冲突,一来二去的,仇怨越结越深,如今怕是无可转圜了,所以……”
李素话说到一半便止住,接下来的话,实在不方便出口,因为他目前还无法对武氏产生信任。
谁知武氏却无比聪慧,李素只说了半截的话,竟被她猜出了未尽之意,闻言惊愕地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很快垂下头去,将声音压到最低,悄声道:“侯爷的意思是……使计令太子尽丧君臣之心,坚定陛下易储之念,然后把他……废黜?”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李素也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这女人,真是个妖孽啊!
“朗朗青天白日,不可胡说!”李素厉色喝道。
武氏这次居然不怕了,反而咯咯一笑,道:“侯爷欲请贫道相助,亦当袒露心思才对,否则,教贫道从何帮起?”
李素神情顿时变得尴尬了,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怼得说不出话来。
武氏到底心思玲珑,见李素神情尴尬,在他即将恼羞成怒之前,武氏马上笑道:“好了,贫道刚才只是玩笑之语,侯爷莫担心,坦白说,长安城中有此心思的人,可不止侯爷您一人,只是大家都不敢说而已,侯爷您不说,莫如让贫道猜测一番如何?”
李素脸色稍缓,哼了哼,道:“你先说,我且听听。”
武氏深深看了一眼他,道:“譬如,只是譬如说啊,侯爷有把太子弄下去的心思,那么有两个办法,一则清其左右,断其臂膀,使之无人可用,无计可问,比如惯来支持太子的长孙无忌,魏徵,褚遂良等授业老师,还有东宫左右庶子,少詹事等等,使计令他们对太子离心离德,朝臣们自然懂得太子已失势,那时只须有一个人在朝堂上公然发出易储的声音,陛下这几年本就对太子甚为失望,他所不欲见者,是臣民对易储的议论,怕别人骂他乱了立长不立幼的纲常,可若是满朝大臣同声请愿易储,陛下再无顾虑,多半也会顺势应了……”
李素点点头,分析得很在理,不愧是妖孽级的女妖精。
随即李素又摇摇头:“清其左右,断其臂膀,说来容易,但过程太过繁杂,事情一旦弄繁杂了,其中变数也多,说实话,我并无把握能全程掌控,你刚才说两个办法,还有一个呢?”
武氏见他浑然不觉间似已间接承认了扳倒太子的心思,不由掩嘴轻轻一笑,于是接着道:“第二个法子简单了,但是要行险……”
“武姑娘尽管道来。”
“第二个法子嘛……”武氏顿了顿,语气忽然多了一丝冷意:“太子无德,近年朝中多人不满,今年陆续几桩事做出来,更失了朝中大片人心,若此时有人再制造个事端,朝他背后狠狠推一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