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的人生。
屋内有灯,武氏进门,反手搭上门闩,背靠在门板上,忽然捂着嘴轻笑起来,笑声说不出的畅快得意,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最后笑声渐渐缓下来,竟化作一声声压抑着的哽咽。
杏儿盘腿坐在屋内的软席上,茫然不解地看着武氏不断变化的表情和情绪,秀气的小脸闪过一丝不安。
“武姑娘,您……怎么了?”杏儿怯怯地问道:“可是晋王殿下训斥您了?”
武氏摇头,抬起衣袖将脸上的泪痕狠狠一抹,吸了吸鼻子,强笑道:“莫乱猜,殿下是温文君子,怎会训斥我。”
“那您这是……”
武氏不答,走近杏儿身前,跪坐在她面前,忽然抬手抚了抚杏儿略见凌乱的发鬓,目光满是柔意,轻声道:“杏儿,你信不信因果?”
杏儿迷惘地摇头,又点头。
武氏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径自道:“佛云,世人生来皆苦,人世间自有善恶报应,因果循环,生生不息,可是,我什么恶事都未做过,凭什么生来要受苦?若我前世造了孽,佛自可寻我前世了结因果,为何降罪于我的今生?”
杏儿的目光愈发慌乱,担心地看着有些疯狂的武氏。
武氏缓缓阖眼,两行清泪滑落腮边。
“苦了二十年,我才明白一个道理,不能信命,更不能认命!就算老天罚我受苦,我也不服!我要亲手结束这受苦的日子,不惜任何代价!杏儿,我们的苦日子快过去了,这辈子,你和我定有为所欲为的一天,我发誓!”
杏儿垂下头,轻声道:“武姑娘,我没有你那么高远的志向,我只想平安本分地过完这一生,我……至今很怀念咱们住在公爷府里的日子,李公爷……人很好,主母人也好,薛管家纵然有些严厉,却也很关心我,公爷府里虽然忙碌,却让我由衷觉得安宁恬静,武姑娘,等你做完了你想做的事后,咱们再住回公爷府里好不好?这个王府……太大,太冷,我,不喜欢……”
杏儿抬头期盼地看着武氏,武氏的身子却忽然一颤。
那道瘦弱却高大的身影赫然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双仿佛能穿透迷雾,看透人心的清澈眼睛,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从她的心脏正中穿刺而过,令她内心深处所有的阴暗无所遁形。
武氏狠狠咬着下唇,妙目中露出一丝复杂的光芒。离开县公府这么久,她以为自己已彻底摆脱了那道阴影,然而,阴影竟一直都在,附骨之疽,如影随形,仿佛一个终生无法断绝的梦魇,在每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冒出来,吞噬掉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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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州城。
破城之后的清洗终于过去,城中各处张贴安民告示。
虽然李绩和李素都觉得没必要屠城,但这座城里毕竟都是敌国的百姓,严厉的高压管理是必须要有的,否则敌国百姓很容易造反,给守城的唐军带来或大或小的麻烦。
所以张贴的告示说是“安民”,其实里面的条条款款却异常严厉,规定了城中宵禁制度,若抓到百姓犯夜者可不像长安城那样打一顿板子便完事,而是二话不说一刀砍了,其余的比如百姓之间串门被禁止,知交好友互相拜访被禁止,非亲属的三人以上聚集视为谋反,甚至连城中商铺开门和歇业的时辰也被严厉规定死了,违者都是斩首,不仅斩首,而且亲眷邻居皆连坐。
李素看着告示里的这些规定,不由摇头苦笑。
这哪是什么“安民告示”,分明是一张张阎王催命符啊。
被占领城池的百姓无人权,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所以李素对这份告示并无异议,他也不想因为疏于管理而给将士袍泽们带来麻烦,付出不必要的生死代价。
此刻的他正坐在城楼上,目注远方,羽扇纶巾,貌似妖孽……
“咳,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李素摇头摆尾,咿咿呀呀竟唱了一段这个年代闻所未闻的京剧。
旁边侍立的郑小楼无法淡定了,神情怪异地瞥了他一眼。
身后的方老五却很没节操地拍起了马屁:“公爷唱得好听!虽然小人听不懂唱的是啥,但公爷唱的调子却尤为悦耳,咿咿呀呀听起来怪舒服的……”
虽不明但觉厉的真诚态度马上赢得了李素的欢心,李素高兴地拍了拍方老五的肩:“五叔好品味,人生在世,知音难觅,老天待我不薄,回长安了给你加鸡腿,嗯……加俸钱,此生或不能酬壮志,却可酬知己……”
说完李素瞟了郑小楼一眼,目光里的意味表达得很清晰。
已经有一个没节操的了,不在乎再多一个,如此主仆情深的融洽气氛里,你不表示表示?
郑小楼直视李素期盼的目光,嘴角一扯,齿缝里迸出两个字:“难听。”
好吧,主仆情深的气氛被这两个字瞬间洗刷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李素心里忍不住冒火,若换了千年以后,可以肯定,郑小楼这家伙绝对不适合混官场,也不适合混职场,会被人打死的,最适合他的职业恐怕只有火葬场……
“五叔,回长安后你的俸钱加倍,加倍的钱从郑小楼的俸钱里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李素干脆利落地道。
方老五为难地看了郑小楼一眼:“真的愉……愉快么?”
“小楼兄不食人间烟火,要钱何用?五叔你若有心,清明节给他塞个大红包……”
…………
一名府兵匆匆走上城楼,来到李素面前抱拳行礼。
“公爷,大将军急召,泉盖苏文那边有消息了。”
李素一凛,急忙起身往城楼下走去。
临时帅帐设在城内官衙之中,李绩一身铠甲,花白的头发略见凌乱的散在鬓边,阴沉着脸盯着桌案上的地图。
李素匆匆入内,李绩朝他招了招手,沉声道:“派往大行城的斥候传来消息,泉盖苏文有动作了。”
李素脱口道:“莫非泉盖苏文根本不在乎庆州城破,仍旧整顿兵马追击咱们的主力?”
李绩奇异地看着他:“你如何知道的?”
李素定了定神,露出苦笑:“我猜的,不幸猜中了……何谓轻,何谓重,泉盖苏文分辨得很清楚,庆州城破只是一城之得失,将咱们大唐的主力兵马打痛了,打残了,却可保高句丽至少二十年的和平,换了我是他,我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李绩叹了口气:“子正料敌不差,泉盖苏文竟真的不顾庆州城得失,今日清晨整顿兵马后,朝辽河急行军而去,显然意在追击陛下的主力兵马。”
李素凝视着地图,手指在辽河和大行城之间来回划拉,良久,李素忽然问道:“舅父大人,咱们派出袭扰泉盖苏文的五千兵马呢?”
李绩道:“清晨也传来了消息,那五千兵马这几日深夜向泉盖苏文所部发起突袭共计四次,按照你我的部署,每次皆是在敌军外围营寨击敌,一击即退,复而袭之,据说泉盖苏文前军已是风声鹤唳,有疲惫之态,袭扰战术效果斐然。”
李素想了想,道:“舅父大人,陛下交给咱们的任务是阻敌断后,若泉盖苏文不为所动,咱们占据这座庆州城便没有任何意义了,咱们恐怕要弃城西进,朝泉盖苏文的后军狠狠插上一刀,必须将他打痛了,他才会掉转头集中所有兵力对付咱们,算算日子,陛下那时应该已退回大唐境内,可无忧矣。”
李绩点点头:“老夫也是这么想的,刚才已下令全军收拾行装,准备弃城开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