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孩子多积点功德福报,甚至不愿意与那位昏聩糊涂的皇帝陛下一路同行也是理由,这些理由里,唯独没有满腔正义为国为君死而后已,说起来大逆不道,但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些年过去,连我都以为自己的性子已被岁月磨练得更世故更圆滑,可是事到临头,我骨子里的棱角和锋芒便不由控制地冒了出来,不服软,不服输,不屈从,不苟同,我以我自己愿意的样子而活着,做人与做事,只凭本心,这一次,我的本心告诉我,我应该留下来,为千千万万鲜活而陌生的人尽一份心力。或许,这才是我留下的真正原因吧。”
说完这些,李素的神态渐渐松缓下来,脸上带着一种尽情发泄过后的疲惫。
有些怒火,有些怨恨,积蓄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从东征开始,李素就觉得自己肚里憋了一团火,随着东征的进程发展,这团火越积越多,现在憋不住了,只想将这混账似的天地烧个精光。
说了许多话,李绩的神情从最初的惊愕,到后来的松动,最后终于变得恍然。
他听懂了李素的话,他更明白此刻李素的心中究竟积压了多少愤恨与怨恚,当一位领头的人带领着大家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而队伍中有清醒的人一次又一次指出来了,领头的人却因自己的刚愎而不肯采纳,不但没有采纳,还将指出错误的人的嘴堵上,于是清醒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家走错了路,付出无数鲜血和生命的代价,这种心情,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
“子正,罢了,事已至此,别说了,老夫知你心中有恨,但是,眼下不是泄恨的时候,从今日此刻开始,老夫与你可要生死与共了,咱们舅甥二人一起并肩杀敌,管教世人看看我李家一门双公可不是浪得虚名!哈哈……”
发泄过后的李素心情终于好了一些,笑容也变得没那么冷峻了。
“但愿舅父大人比陛下强一点,听得进逆耳忠言。”
李绩指了指他,大笑道:“还没点齐兵马,你便拿话套老夫是不是?断后阻敌之时你若进言,老夫只有一个态度,觉得对的便采用,觉得错的便否决,莫忘了,这支孤军的主帅是老夫,决策也在老夫。”
李素笑着叹了口气:“说了半天,外甥还得跟舅父大人您斗智斗勇呀。”
“没错,而且态度必须要端正,否则仍有挨军棍的风险,还望子正小心谨慎,莫跟自己的屁股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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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回到自己的营帐时,方老五等人已将行装收拾完毕,百余人列队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如同一片笔直的白杨林,静静等待李素的归来。
看到这群精悍骁勇的汉子,李素心中莫名多了几分安全感,然而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断后之战是何等的艰苦凶险,这些部曲中不知多少人会因为保护他而埋骨他乡,李素心头不由愈发沉重。
见李素走来,方老五迎了上去,笑道:“公爷,弟兄们已整装待发,咱们还是跟着后勤辎重一起撤吧?”
李素缓缓环视一圈,迟疑片刻,道:“五叔,弟兄们,恐怕你们要失望了……我已决定留下来,跟随舅父大人一同为大军断后阻敌。”
方老五和部曲们呆住了,目光惊讶地看了李素一眼,随即很快恢复如常,仍如刚才一般剽悍,对李素的决定没有任何质疑或犹豫。
李素望向他们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这是一群真正铁打的汉子,是值得自己托付性命的人。
方老五惊讶过后,脸色迅速一变,如往常一般恭谨地笑着,笑容里竟带着几分李素平日惯有的懒散和满不在意。
“公爷说留下,弟兄们当然也留下,公爷您放心,除非弟兄们的性命全交代了,否则包管公爷不会少一根毫毛。”
百余名部曲这时也抱拳异口同声喝道:“愿随公爷征战沙场!”
吼声震天,吓得远处树林里的寒鸦振翅惊飞。
李素哈哈一笑,心中也不知不觉被感染了满腔的豪气。
“弟兄们愿以性命相托,李子正多谢了,咱们便生死与共,在这敌国的土地上纵横驰骋,汉代的霍去病只凭一支孤军留名青史千年,咱们也一样名垂青史千年!”
…………
行程改变了,部曲们纷纷散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拔出自己的兵器,安静地擦拭着刀锋剑刃。
郑小楼板着一张脸走过来,走到李素跟前,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李素的脸看,李素本来不打算搭理他,但渐渐被他的目光盯得后背发毛,李素只好叹了口气,道:“小楼兄,我知道自己很英俊,你说惊鸿一瞥也好,说顾盼风流也好,人世间所有褒扬的词汇我都有资格拥有,不过……我对男人没兴趣,尤其是那种板着一张棺材脸装酷,但其实在我看来一点也不酷反而有种如丧考妣的表情的人,嗯,更没兴趣,所以,……你看够了吗?”
郑小楼面无表情地道:“留下断后阻敌是你的决定,还是陛下的旨意?”
“既是我的决定,也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留你阻敌我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以你的性子,怎么可能主动留下断后,你明明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有了危险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素:“…………”
这家伙究竟知不知道我现在手里握着两万兵马?肯定不知道,否则他的嘴一定不敢这么贱……
作为真正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李素觉得自己应该宽宏大量一些,不跟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计较,等他下次嘴贱的时候再剁了他。
“跟随我这么多年,难道你没看出我其实是个很有气节而且大义凛然的人吗?所谓‘时穷节乃见’,说的就是我这种人。”李素冷冷地道。
郑小楼断然道:“不,你不是这种人,所以我想不通,贪生怕死的人突然变得大义凛然,实在让人心里不踏实,以前的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当年死守西州之前,你还领着大家逃出城外几十里,路上想通了才灰溜溜地带着大家回城……”
李素黑着脸,咬牙:“…………”
郑小楼说完后便不再说话了,却仍死死盯着李素的脸,他的目光透出一道讯息,该死的是,李素居然看懂了这道讯息。
——狗子,你变了……
…………
…………
幸好郑小楼大部分时候是沉默寡言的,嘴贱只是间歇性发作,否则李素肯定会下令把他剁成肉馅充当军粮,不管他武功有多高。
“……那个高素慧,你和弟兄们一定要把她看紧了,我还是那句话,这个女人有用,或许有大用。”
部曲们磨刀拭剑的当口,李素召来了方老五,在他耳边轻声叮嘱。
方老五连连点头:“公爷放心,弟兄们知道这女人不简单后,日夜都有人盯着她呢,呵呵,这女人流年不利,遇到了公爷和咱们弟兄,想跑,弟兄们逮只鸡似的把她逮回来,想玩弄小聪明小诡计,公爷一眼便看穿,老汉看得死死的,这女人翻不了天。”
李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挥退了他。
形势很严峻,内忧外患全齐了,李世民留下李绩和他断后,却只给他们三日的粮食,这支孤军在与敌人交战之前,首先要面对的便是非常严峻的粮食问题,两万兵马人吃马嚼的,三天之内到哪里弄粮食?
拧眉沉思之时,忽然听到中军大营方向传来低沉呜咽般的牛角号声,大军终于启行,缓缓向西面撤去。
李素身后的空地上,两万轻骑整齐列队,静静地目视着大军主力退去,这两万人从今日起,便要跟随李绩和李素舅甥二人在高句丽的境内奔波,交战,牵制阻击泉盖苏文的十五万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