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大你才会有发展空间。喜欢这种事,是一种感情,而感情却是可以变的。如果你每天对自己说一百遍喜欢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就算你再讨厌这种东西或者这个人,喊了几年后,相信一切都改变了。
唐小舟说,难道说,你不相信爱情?
孔思勤说,相信呀,爱情就是你对自己说,你爱他,结果,你真的爱了。以后的某一天,你对自己说,你已经不爱他了,结果,你就真的不爱了,爱情消失了。
唐小舟开玩笑说,你这样说,让我觉得爱情就像你养的一条狗,你叫它过来,它就真的过来了,你叫它走,它乖乖地走了。
孔思勤说,不错,我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爱情就是你精心养的一条狗,一条很漂亮很迷人的狗。
唐小舟好奇地问,你恋爱过吗?
孔思勤笑了,说,你以为女研究生的感情生活,就一定是白纸一张?
唐小舟说,倒不是,只不过,我没想到,你对感情看得这么开,或者说看得这么透。
孔思勤说,什么叫感情?感情其实是一种极其私有化的情绪。你把对方当成你的私有物品,又骗自己说,这是爱。有一天,你发现他不是你的私有物品,你觉得自己受了巨大伤害,那不是因为她原本就不是你的私有物品,而是因为你觉得你的东西被人偷了。
这句话点到了唐小舟的痛处。他确实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偷了,而且是极其宝贵的一件东西。虽然他并不喜欢那件东西,可那毕竟是他的东西,他早已经向全世界申明过所有权。这不是在捍卫爱情,而是在捍卫感情所有权,就像国家捍卫领土完整。天下有哪个国家能够容忍自己的领土被人无端侵占?别说侵占全部,就算是侵占一点点,都会酿成国际事件,弄得不好,还会爆发战争。同样的道理,人家的情感领地,自然也不容他人侵占。换个角度看,人又有一种天性,那就是侵占他人领地的天性。
唐小舟说,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看待爱情的。
孔思勤看了他一眼,转过头,目光飘向窗外。她抬起一只手,指着窗外那个霓虹灯广告牌说,看到那个广告没有?
唐小舟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是一个月饼广告。时间过得真是快,转眼又快到中秋了。那个广告架在顶楼上,十分醒目,可他不知道她的用意。他问,是啊,看到了,你想说什么?
她说,小时候,我们吃的月饼是不包装的,最多也就是包一层薄纸,堆在商店里卖。大家都知道,那东西叫月饼。现在呢?所有的月饼,都要包装了,一家比一家包装得好。包装得好,就不是月饼了?它还是月饼。爱情是什么?就是那月饼,最本质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人的交配权。无论你用感情也好爱情也好,什么五花八门的包装,她的根本,还是人的交配权。
唐小舟觉得身上有点发寒,同时也觉得,研究生就是研究生,看问题真是与众不同,她的话力透纸背,一针见血,就像手术刀一样,剖开现象见本质。另一方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聊了聊这个话题也蛮有趣,便站在她的对立面,说,按你这样说,我们不需要法律或者道德了,只要遵从一个原则,人的交配权,就像动物那样。
孔思勤说,可人生活的世界,被叫做社会,动物生活的世界,叫世界。这就是不同。社会的法则是法律道德和秩序,任何对法律道德以及秩序的反叛,都可能受到社会法则的惩罚,而不是动物法则的惩罚。这是社会属性范畴的东西,而不是动物属性范畴。交配权是动物属性范畴,或者说是动物本能。感情的占有性,是动物属性决定的,而感情的私有化,是社会属性决定的。
孔思勤的话,似乎句句都有针对性,或许,她听说了什么,有心想劝说他?此时的唐小舟,哪里是这些话所能劝解的?她越这样说,他越感到郁闷,又不能将心中的块垒吐出来。酒入愁肠,郁结就更加牢固。一瓶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已经醉了。
孔思勤感觉到了他的醉意,提醒他,是不是别喝了?
他说,我没事,我可是一斤的量。
孔思勤以为他真的没事,陪着他将那瓶酒喝完了。
唐小舟还要酒喝,孔思勤才真正意识到,他是真的醉了,无论如何,不让他再喝。
唐小舟倒也没有坚持,结了账准备离去的时候,走路已经有些不稳。
孔思勤只好搀着他往外走。出门下了楼,车肯定是不能开了,孔思勤问他,是去我那里,还是送你回家?
他说,我不想回家。
她说,那去我那里,不过我那里很简陋。
他说,你把我扔在这里,我就睡在这里。
孔思勤说,你睡这里,明天肯定上报纸的头条。
好不容易到了孔思勤的住所,这是一套单身公寓。办公厅因为没房子给她安排,便给她报五百元租房费,她自己贴了三百,租下了这套单身公寓,看上去还不错,干净整洁,里面挂了很多饰物,很温馨。唐小舟醉眼朦胧,当然看不到这些,进门之后,倒在了她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睡了一觉醒来,睁开眼一看,不知身在何处,只见自己睡在一间很小的房子里,房中弥漫着一股很淡的香水味,一盏桔黄色小灯,有一种梦幻般迷离的感觉。他觉得头有点痛,嗓子干涩,胸中有一种火辣。他能想起的是,昨晚喝了酒,却一时未能想起跟谁喝酒或者喝了多少。他想找水喝,翻身而起,动作大了点,惊动了睡在沙发上的孔思勤。
孔思勤一下子坐起来,对他说,你醒了?
看到灯光朦胧之中的孔思勤,唐小舟想起了两人喝酒时的情景。至于后来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又是怎么睡下的,鞋袜之类是怎么脱的,他想不起来了。
她走到床边,弯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她,好点了吗?
他是坐着的,而她站着,身上穿的是一件很薄的睡衣。睡衣很松,就在她弯腰的那一刻,乳房的轮线,完美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尽管她躬身的时候,身体挡住了光线,她的整个胸脯,几乎看不到光,以至于乳房的轮廓,呈现一种幽暗的黑色,不过,灯并不在她的正面,恰好有一点微弱的光从侧面穿过她的睡衣,斜斜地照在乳房的侧面,令那部分弧线,显得如此的触目惊心。
他说,有水吗?我想喝水。
她转身而去,说,我估计你醒来要喝水,我凉了开水。
他看清了,这是一间单身公寓。公寓被隔成了两部分,进门是一个小空间,中间是一扇推拉的铝合金玻璃门,门的另一边,应该是厨房和厕所。孔思勤走去的地方,正是厨房。他是第一次这样看着她的背影,背部的一大半是裸露的,整个上肢,有一种向上伸展的感觉,就像一只蝴蝶,震动着翅膀向上飞。他突然明白,有些女人,背部曲线最为生动优美,而有些女人,从背部看,非常埋汰,关键就在这个向上或者向下的趋势。向上则挺拔流畅,向下则不够伸展,显得收缩,自然就少了张扬和释放。因为睡衣很简洁,她的腰部曲线非常清晰,细细的,随着腿部的运动,轻微地扭动着,很有韧性。腰部以下,线条又开始奔放,到了臀部,便开始膨胀,像是两瓣绽开的莲花。
孔思勤将水端来,不是递到他的手里,而是直接送到他的唇边。
唐小舟弯下身,用嘴接了杯沿,大口地喝着。孔思勤为了看清他喝下去的进度,身子向前勾着,头偏向一边,努力看着杯子。她不太可能望到杯子里的情况,却本能地做出这样的动作。到了后来,杯子倾斜的斜度,不够唐小舟喝水的进度,他伸出自己手,托着杯子,手就和她的手握在了一起。
水喝完了。她略显犹豫,还是将手和杯子一起抽出来。她问,还喝吗?
他说,刚才好像全世界都着了大火,不过现在火已经浇灭了。
她将杯子放到面前的茶几上,又回到沙发,躺下来之前说,再要喝,你叫我。
唐小舟见她躺了下去,头对着他,乌黑的长发,耷在沙发上,有一些发梢吊在沙发的扶手上,如黑色的瀑布。他有些不忍,说,你睡床吧。
她问,你呢?
他说,我睡沙发。
她说,那不行,沙发太短,你的脚伸不直。
他说,你还是睡床吧,这样我的心里会不安,根本睡不着。
她想了想,说,那你也睡床。
他说,我还是睡沙发吧,我怕我管不住自己。
她从沙发上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来,说,上帝派我来考验你。
他说,上帝太残酷了,我怕我经不起考验。
说着,他将脚往床下放,低头去找鞋,准备去沙发上睡。她一把将他从背后抱住,说,我不让你去。
他猛地愣住,一阵冲动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说,我先去洗个澡。
她犹豫了一下,松开了他。
他穿好了鞋,站起来,向卫生间走去,准备洗澡。进了卫生间才发现,里面没有拖鞋。他拉开卫生间的门,见她站在门口。
他问,有拖鞋吗?
她说,我这里没有男人用的东西。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她说,不过,你可以用我的,只要你……她侧过身子,从他的腑下钻过,走进来,对着洗脸架上的毛巾说,这个是洗脸的。又指另一条说,这个洗澡,那个是揩脚的。
她站在他的前面,头部摆动的时候,头发被轻轻甩动,发梢划过他的身体,像一阵风吹过。尽管他一直想克制,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双手伸出,从背后抱住了她。她先是全身震了一下,却不动。
她说,那为什么没有?肯定不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忍耐力。
他含糊地说,不是。
她说,你怕我需要你交换?
他说,不是。
她说,你很理性,其实我也很理性。
他说,嗯。
她说,可是,你忽视了一点,你需要,我也需要。
他一把将她抱住,紧紧的,似乎只要一松手,她就会从他身边溜走一般。他说,我现在后悔了。
她猛地转过身来,让自己的胸部,紧紧地贴着他。她将自己的头抬起,贴上他的脸。她的脸转动着,让火热的唇在他的脸上划过一道轮线,准确地落在他的唇上。
他微微偏过头,以便能有一个更适合的角度。他吻住她,用力地吸吮,仿佛想将她生吞下去一般。
她说,我给你,我早就想给你了。
他突然觉得全身的某种东西发生了爆炸,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体内膨胀。他猛地将她抱紧,她轻轻地往上跳了一下,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脖子,双腿勾住他的背,整个人悬空了。他没有弄明白,到底是自己把她抱起来的,还是她跳起来,他担心她会跌下去,不得不用力托住了她。
她说,快点,要我。声音显得有点颤抖。
他抱着她,向前跨了半步,将她的后背顶在墙上,以便自己有更好的角度。
喷头的水向下射着,淋在他们的身上,酣畅淋漓。
刚到办公室,电话响了。这部电话一直不怎么活跃,尤其这么早就有电话来,倒是一件奇怪的事。唐小舟接起电话,听到余丹鸿在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来到余丹鸿的办公室,余丹鸿对他显得很客气,说,小舟,坐。
唐小舟在坐下来之前,问道,秘书长找我有事?
余丹鸿说,正德同志另有任用,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唐小舟说,我听说了。
余丹鸿说,正德同志离开之后,我需要给德良书记重新物色秘书,想来想去,厅里的这些人,还是你比较适合。
唐小舟说,那好,我和侯处把工作交接一下。
他心里却在想,这个余丹鸿,把自己当菜鸟呢。什么想来想去,综合一处,本来就是替省委书记服务的,而综合一处的处长,就是省委书记的生活秘书。当初,他担任扫黑联络员,并没有说他不再担任综合一处处长,甚至没有明确他不再担任赵德良秘书,侯正德只不过是临时充任而已。想到侯正德得到那个位置,至少花一万元,余丹鸿这番动作,到底是想自己给他送钱,还是希望自己对他感恩戴德?
离开余丹鸿的办公室,唐小舟上楼去找侯正德。侯正德见到他,带点神秘地说,余找你谈过话了?
唐小舟说,是啊。
侯正德问,他没有暗示要你表示一下?
唐小舟不想谈这个问题,问,你什么时候走?侯正德说,把这一摊子事交给你就走。
唐小舟说,昨天说吃饭的事,我估计时间上不一定安排得过来。我给你准备了一点小礼物,表示一点心意。说着,他拿了一块手表,递给侯正德。
侯正德说,唐处,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个。
唐小舟抓住他的手,将手表塞到他的手里,说,拿着。至于吃饭,我尽量抽时间,万一抽不出来,相信你也不会怪我。
侯正德说,我怎么会怪你?
唐小舟说,谢谢你的理解。现在,我们还是工作吧。
说着工作,可手机开始震动起来。唐小舟拿起一看,某个官场人物,以前电话联系挺频繁,他坐冷板凳的这段时间,一次也没有联系过,余丹鸿刚刚找他谈话,立即电话来了。他原本不想理这种人,将手机放在一边,任由它震动。转而一想,人家是小人,你不能也做小人吧,虽然经历了这次波动,看清了好多东西,毕竟经历让你更加成熟,你的表现,也应该更加成熟才对。何况,官场就是这么现实,每一个官场中人,需要维护的关系实在太多,偶尔疏忽某个人,也是正常的。
他拿起电话,很热情地和对方聊起来。无非是约吃饭,唐小舟装着很爽快地说,好哇,没问题。对方立即说,今天晚上怎么样?应付这类事,唐小舟很有经验,他说,时间不能定。不过不要紧,你们吃你们的,到时候,我如果抽得出时间,一定去。
和他第一天接任这一职位的情况差不多,这个电话刚断,又有新的电话进来,他再次拿起来看了看,接听,仍然是那些话。
他重新回到赵德良身边的消息,显然传开了。此前,他以为这类消息,是省委高层传出去的,现在他知道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省委领导们,才不屑于传递这样的消息,下面市里县里的领导,都会在省里发展自己的信息源,这类消息,肯定是信息源传出去的。官场就是这么现实,所有的关系,在于你是否有利用价值。
有了这次经历,唐小舟甚至心存感激,毕竟,他看清了好多人好多事。
电话再一次震动,他拿起一看,是王宗平。
唐小舟拿起电话,说,宗平,你好。
王宗平说,我刚刚从省政府办公厅出来,所以给你打个电话。
唐小舟一想,明白了。彭清源的秘书已经安排,是不是让他去给彭清源当秘书?他问,怎么说?
王宗平说,他们说,暂时借用。
唐小舟说,这没问题呀。你是市里的人,要到省里,肯定是暂时借用了。
王宗平说,但秘书长的语气,我听明白了,他们好像并不准备长期用我,只是临时过渡一下。
唐小舟说,你糊涂,临时过渡又怎么样?用还是不用,还不是彭省长一句话?
王宗平说,那你的意思,我还是去?
唐小舟说,当然去,这还用考虑?
王宗平说,我怎么感觉这事有点不靠谱?
唐小舟声音提高了一点,说,胡说八道,什么叫不靠谱?领导用人,有领导的想法有领导的方法,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你只要把自己的事做好。
王宗平说,那好,我听你的。
唐小舟想了想,问侯正德,今天中午老板有什么安排?
侯正德说,闻州在喜来登有个活动,汽车城项目的谈判,中午有一个工作餐会。
唐小舟再问,你去吗?
侯正德说,我要去的。
唐不舟转而对着电话说,我给兆平打个电话,如果他有时间的话,我们中午就去喜来登,大家一起聚一聚。
王宗平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到省里以后,能聚在一起的机会,就不那么容易找了。
挂断电话后准备给黎兆平打电话,可是很讨厌,他还没有翻到黎兆平的号码,又有电话进来,一个副市长。唐小舟只好接听电话,不等对方出声,他先说了,对不起,在开会,然后挂了。继续翻黎兆平的号码,又被打进来的电话冲了。唐小舟干脆扔了电话,翻出电话号码本,用座机拨通了黎兆平的电话。
黎兆平说,这是好事,一定要聚一聚。这样吧,我来安排,安排好了给你们电话。
放下话筒,唐小舟对侯正德说,正好,你去阳通上任,王宗平来省里上任,我嘛,也算是胡汉三回来了,中午,你抽点时间,我们一起喝杯酒。
侯正德觉得有点为难,他才刚刚下去,背著书记另搞动作,书记会不高兴吧?他说,我怕走不开。
唐小舟说,你放心,你告诉老板,黎兆平在隔壁,你去敬一杯酒。他保证不会说什么,说不定对你今后还有好处。
侯正德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评估他这句话。他很想说,你还不知道黎兆平和老板的关系?转而一想,这种事,还是少说为妙。他并不认为侯正德是个适合在官场混的人,自己之所以帮他,关键在于他交给自己的那封有关尹越的举报信,自己不信任他,也源于那封举报信。官场毕竟是官场,在官场交朋友,那是很幼稚的想法和做法。朋友是要分层级的,官场所交的朋友,只能是官场朋友,商场交的朋友,只能是利益朋友,酒场交的朋友,自然就是酒肉朋友。你都可以认为这是朋友,可你一定要明白前面的定语。那样,你也就能够时刻提醒自己,这些朋友的性质,不至于被这类所谓的友情所伤。
中午,黎兆平在喜来登要了一个小厅。并不像以前那样,叫一堆美女作陪。黎兆平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清楚,中午这餐饭,并不仅仅只是吃饭,毕竟还有些话要说,如果有美女在场,吃饭的性质,完全变了。
三个人坐下来,黎兆平让服务员将其他的位子全部撤走,希望三个人坐得宽松。
唐小舟说,留一个位子,等一下还有个人来。
黎兆平不知道此事,便问,什么人?他显然不想自己这个三人帮夹进另一个人。
唐小舟说,侯正德。
黎兆平不太熟悉侯正德,却也知道,目前侯正德顶替唐小舟当赵德良的秘书。黎兆平说,我听说已经定了,他去阳通当副秘书长?
唐小舟说,是的。
王宗平问,那你回赵书记身边?
唐小舟故作平静地说,我本来只是临时抽调,今天余丹鸿还煞有介事地找我谈话,说想来想去,只有我最合适。
黎兆平点菜的间隙说,别理他,这个人有点阴阳怪调,拿鸡毛当令箭。
黎兆平是个非常讲究生活质量的人,当然,他也有能力讲究。他点的菜非常高级,相对于喜欢吃辣的雍州人来说,堪称另类。他将菜单拿在手里,却不打开,十分熟练地将一个又一个菜名报给服务员。
他说,一个鹅肝焗鲍鱼。一个神户黑椒牛仔骨。一个香煎雪鱼。象鲅蚌刺生,芥末拿一支上来,我们自己加。海参肘子。两斤极品肥牛下火锅,另外每个人上一碗鱼翅。
唐小舟和黎兆平一样,不是非常热衷于辣菜,王宗平则不同,他是无辣不欢,不辣的菜,在他的嘴里,统统是难吃得要死。见黎兆平报出这些菜,王宗平顿时叫了起来,说,一个辣菜都没有,你还让不让人活呀。
黎兆平将菜单往他面前一放,说,你真不好侍候,我有心让你吃点好的,你却上不得台面。你要辣菜,自己点好了。
王宗平也不看菜单,报了两个雍州菜,服务员却说这里没有。
黎兆平说,老土了不是?你以为这里是街头的大排档呀?这里就算是做雍州菜,也要做得上档次,做得别出心裁。这样吧,再加一个极品雍南鸭舌,一个辣味鸡丝。
服务员问,喝什么饮料?
黎兆平说,饮料就不要了,我在这里存有茅台酒,拿那种小瓶的,先拿四瓶上来。
唐小舟说,四个人,点这么多菜,是不是多了?
黎兆平说,那两个菜是他吃的,他是天生的贱人。其实,吃辣的是一种最不健康的饮食习惯,倒不是辣椒有什么问题,而是雍菜的做法,不是煎就是炸,不光把食物的营养破坏了,而且,加进了很多食物垃圾。
王宗平说,你们都是贵人,我是贱人。要不,你们都混得人模狗样,我一个人混得这么差?
黎兆平说,你怎么差了?马上就是常务副省长的秘书,和小舟平起平座,都是二号首长了。
王宗平说,谁知道什么结果?我听说,他和陈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不好,两个人斗得很厉害。我如果成了池鱼,那就麻烦大了。
唐小舟能够理解王宗平的忧虑,他以前服务的那位领导,就因为和市长温瑞隆斗得厉害,结果把自己赔进去不说,还连累了王宗平。现在的彭清源和陈运达,原本就处于激烈的竞争地位,二十多年来,一直是你追我赶,没有拉开距离。现在是陈运达领跑,可这个领跑的位置一点都不轻松,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别人超越。两人明争暗斗了二十多年,彼此之间的恩怨,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有数。
民间有一种说法,因为两人来自同一个县同一个地区,两人的官场关系,开始有很多交叉。那时有交叉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当时他们处于中底层,需要彼此相互抬轿子。后来,两人差不多同时到了高层,成了竞争对手,这种交叉的关系,就充满了危险和变数。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清理这种关系,别说两面讨好,就算是某时候和对方说了一句话,喝了一餐酒,也会被打入另册。
曾经有一个市的副市长,是陈运达的人,他需要到省里来跑一个项目的资金。陈运达是常务副省长,财政厅是他分管的,这笔资金,只要陈运达签字就行。副市长事前已经约好了陈运达,可到达省城后,才知道出现了意外,陈运达被临时召到了北京。巧就巧在陈运达走得匆忙,没有告诉这位副市长。副市长以为陈运达在办公室等他,按照事先约定的时间去了,去了之后,发现陈运达和秘书的办公室都锁了门,打手机又是关机。他不知道陈运达正在飞机上,以为他只是有事走开一会儿,随时会返来。当时是走不是,留也不是。
副市长正不知所措,迎面见彭清源过来,无法回避,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
彭清源十分热情,邀请他去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一坐。他并不想去,却又不能不去。人家副省长主动邀请,你还能拒绝?也太不给面子了吧。坐下来就聊,说到跑项目资金的事,在这位副市长看来,事情是陈运达管的,彭清源应该不会插手。可他没料到,彭清源竟然说,运达同志临时有急事去了北京,还不知几天能回来,你这事又急,不如我带你直接去找龚省长吧。有彭清源出面,龚省长很爽快地在报告上签了字。
几天后,陈运达回来,听说了这件事,找出各种理由,卡着这笔资金,不让财厅转账。不仅如此,四个月后,他直接让这位副市长去了政协。
两人一个是省长,一个是常务副省长,都是省委常委,谁如果想做出一个什么决定,另一个人肯定找出各种理由反对,谁如果想提拔什么人,也一定会受到对方的阻挠。所以,两人要干什么事,一定得斗志斗勇,将三十六计用遍,以达到目的。在江南省,陈运达以精通春秋战国诸侯纷争的历史和善用三十六计著称,又是政府一把手,官职比彭清源高一些,两人间的争斗,彭清源自然就处于弱势。
另一方面,彭清源在江南省官场的地位也非常微妙。江南官场,最大的政治势力或者说派别,掌握在陈运达手里,其次是游杰。游杰有天生的优势,他是高干子弟,到处都是父亲的门生故旧,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只不过因为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影响了斗志,自己的利益受到影响的时候,他是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现在又来了个赵德良。赵德良要想在江南省站稳脚跟,就一定得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彭清源头上有三座大山。而他的后面,又有郑砚华、吉戎菲这样一些新生代,以及陈运达大力培养的叶万昌、宗盛瑶等人。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稍有不慎,便可能跌入深渊。
王宗平看到的,都是这些表面现象,他没有吃透一个关键点,那就是赵德良是江南省官场最大的变数。
赵德良单枪匹马闯进江南,江南官场早已经分疆裂土,诸侯割据,他想建立自己的政治势力,谈何容易?从中下层培养?虽然是一个办法,却太慢了。你还没有把自己的势力培养壮大,人家早已经将你的司令部捣毁了。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诸葛亮当初向刘备出的主意,联吴抗魏,也是当初毛泽东对蒋介石使的绝招,建立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从这种意义上说,对于彭清源,赵德良绝对是要大加利用的。因此,彭清源的命运,和唐小舟的命运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与赵德良共荣共衰。
这些话,唐小舟自然不好对王宗平直接说,只好换了种口气,对他说,我们是朋友,是哥们,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王宗平说,我当然相信你。只不过,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们不知道,井绳比蛇可怕得多。蛇嘛,你将它打死,就万事大吉。井绳你怎么打死?怎么打,它还是井绳,还在那里。
黎兆平说,我相信一句老话,事在人为。我们三个人,命运的曲线有极大的相似性,都走过弯路,吃过亏。正因为吃过亏,我才坚信一点,世界上的任何事,肯定有很多种办法去解决,但只有一种解决办法是最佳的。一个人成功与否或者说成就大小,与他找到多少最佳解决方案成正比。同时,我还相信一点,遇到事,你努力去做,总比逃避要好。哪怕做错了,你也可以获得经验和教训,经验和教训是财富,什么都不做,却只是零。
王宗平对黎兆平说,你也认为我应该去?
黎兆平说,当然应该去。我刚才已经说了,做了比不做好。做,你就拥有了找到最佳解决方案的机会,不做,你什么都没有。你也不想想,你去了,就有机会,不去,就只可能像现在这样,不冷不热地被搁着。
唐小舟也说,你也不想想,除了这次机会,你还会有别的机会吗?这也就是碰到了彭清源,如果换个人,就说换了你自己吧,你敢用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吗?
黎兆平说,是啊,别说这个世上只有商人迷信,官员其实更迷信。能遇到一个不怕犯忌的人,是你这一生最大的福气。
唐小舟暗想,你还这想那想,不知道这件事的背后,我替你使了多大的劲?彭清源真的就是官场另类?真的不忌讳这种事?才怪。彭清源之所以肯要王宗平,说到底,可能还是看在赵德良的面子上。既然唐小舟出面,彭清源便很难判断,这到底是唐小舟本人求情,还是赵德良的作用。如果没有这样的背景,你能有这样的机会?
恰好第一道菜上来了,王宗平端起酒杯,说,好,我听你们的。干。
干了第一杯酒,黎兆平转了一个话题,说,听说祝国华出事了?
唐小舟不好直接回答,只是说,我远离权力中心,消息闭塞。祝国华出了什么事?
祝国华曾经是江南省官场的一个强人,军人出身,作风霸蛮,说一不二,具有令人震惊的执行力。当年,江南官场出现一个副省长空缺,竞争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彭清源。据当时江南官场的说法,祝国华的机会比彭清源要大得多,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彭清源和陈运达同时来自陵峒,上面也担心这样两个人同在一个锅里是否合适,因此倾向祝国华。后来也不知彭清源动用了什么关系,竟然把祝国华打败了。
祝国华竞争副省长失利,被安排去了柳泉市人大,几年后到龄退休。即使如此,祝国华仍然以强势控制着柳泉市的最高权力,六年之内,换了两任市委书记,都是被他挤走的,直到他力荐的叶万昌被提拔起来。
王宗平说,这个人太刚了,我早就说过,他迟早会倒霉。
黎兆平说,最好玩的是叶万昌,我听说这些天,他在雍州和北京两头跑,基本不回柳泉。柳泉出现了一种说法,抓了一只老虎,吓坏了一只病猫。祝国华就是那只老得连牙齿都掉光的虎,叶万昌就是那只病入膏肓的猫。
唐小舟想,社会上有些人就是如此,裤裆里尽是屎,却以为多穿几层裤子,臭味就可以包住。叶万昌在柳泉卖官鬻爵的事,江南省官场早有传闻,他早就应该知道,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王会庄贪污案的引爆,应该就是前奏,打响了清剿叶万昌的第一枪。最终虽然证实谋杀王会庄的是曹满江,表面上看,似乎没叶万昌什么事,可有几个人相信与王会庄其实没什么直接交往的曹满江,会去干这种谋杀的勾当?又有谁不怀疑,此案的背后,一定还游着一条大鱼?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叶万昌便已经意识到,一场巨大的反贪风暴,正向他席卷而来。接着出现了卢清华案,这可以说,是清剿叶万昌的又一个战役。叶万昌显然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以为可以借助群体性事件,迅速扭转局面。在卢清华案中,叶万昌至少做错了两件事,第一,他未能正确评估那些在背后支持他围攻江南日报社的人。那些人将他当枪使,希望他跳出来闹一闹,把水搅浑,给赵德良施加压力,他毫不犹豫地干了。第二,他低估了赵德良的权力控制能力,以为赵德良真如江南官场传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无勇无谋只会吊书袋的书呆子。用黎兆平的话说,任何一件事,肯定有一种解决办法是最好的,可叶万昌不仅没有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甚至连次好的都没有抓住,选择了一个最差的办法。赵德良恰恰抓住了叶万昌行动中存在的漏洞,开始了大举反击。尽管后来赵德良的江南大扫黑功败垂成,但在柳泉,却打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大胜仗。到了这一步,叶万昌建立的城防阵地,已经相继失守,此时他的一切努力,大概也仅仅只是困兽斗吧。
唐小舟说,叶万昌虽然是一只病猫,但也不是一只弱猫吧?
黎兆平说,你的意思是指省里会有人出面保他?我看不一定。叶万昌的事,早几年,就已经有很多传说了。官场上的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猴精,听到那些传说之后,恐怕没有人不防一手。上面的人,之所以一定要保某个人,说到底,那不是为了保别人,而是为了自保。如果那些人不需要自保呢?他们还会下死力气保叶万昌吗?
王宗平说,恐怕不能完全撇清关系吧?我听说,叶万昌往上送礼是很有一套的,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往省里跑一两趟,省里领导家里有什么事,他是必到的。到了过年过节,他会弄一个车队往北京跑。
黎兆平笑了笑,说,难道真的拜的佛多,自有佛佑?官场之上,根本没有这回事。你见佛就拜,遇到小灾小痛,或许这些佛会帮你一把。真的遇到大事了,尤其是人家需要拿身家性命往上扑的时候,肯定没人理你了。
正在这时,侯正德进来了。进来之后,先向大家赔不是。
黎兆平指着那个空位子和桌子上那瓶茅台说,道歉要有诚意,那是你的,你看着办。
侯正德已经喝过酒,此时再加一点,只要不醉,也不是问题。他爽快地说,好,罚酒。说着,自罚了三杯,然后倒了第四杯,向大家敬酒。
黎兆平说,这酒虽好,但喝多了也害人的。就像美女一样,贪多不化。所以,你别只顾着喝酒,先还是消化一下。这神户牛仔骨还有两块,专门留给你的,尝一尝。
侯正德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夹起一块牛仔骨,送进口里。
黎兆平又说了,刚才,我们在谈抓了一只老虎,吓坏了一只病猫。你在高层,给我们透露点内幕消息?
侯正德到底政治上还不够成熟,大概也是觉得唐小舟、黎兆平这几个人很强势,有意在他们面前卖弄一下,说,你是说祝国华案吧?事情不小。
黎兆平问,不小是多大?
侯正德说,好像说,已经查清的有近千万,估计可能还不到一半,继续往下查,搞不好有几千万。
王宗平说,几千万?那够打靶吧?
侯正德说,打靶?便宜了他。他的儿子祝涛更厉害,号称身家几十个亿,几乎全部是黑钱,还有几条人命和十几起血案。没有他这把保护伞,他儿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变成灰了,还敢这样猖狂?
黎兆平说,我听人家说,祝涛是用人不当,那些坏事,全都是他的副手姚卫清干的啊。
侯正德说,你说,狼和狈,哪个是大哥哪个是二哥?
唐小舟也不知道这些内幕,但又不希望侯正德透露太多。毕竟,这都是高层机密,一些事情,被人们传来传去之后,到底会起到什么化学作用,谁都无法预料。尤其无法判断某件事是否出现对赵德良不利的变化。赵德良是他背靠的大树,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要不惜一切地保护这棵大树。他举起杯,对大家说,来来来,我们喝酒。
黎兆平也举起杯,对侯正德说,侯兄,以后在阳通有什么事,还要请你多照应。
侯正德大包大揽,已经不再是办公厅秘书的感觉,说,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打一个电话就行。
重新回到赵德良身边,第一天,赵德良就给他布置了一个特别任务。
赵德良说,双节之后,公安厅要举行一次全省公安局长会议,全省各市州县的公安局长和常务副局长参加,这是公安战线一次非常重要的会议,泰丰同志已经向我汇报了几次,希望我去会上讲一讲话。开始,我考虑还是不讲了,我对公安业务不是太熟,怕说外行话。后来再三考虑,觉得有些事,还是需要说一说。说什么呢?不疼不痒的话,说了也是白说,既没有意义,也对目前江南省的治安形势没有用。我想谈一谈江南省的反黑工作。反黑工作怎么谈?谈什么?谈浅了,不疼不痒,人家当耳边风。谈深了,一是谈不透,二是涉及很多问题,三是对今后的工作,可能造成某些意想不到的影响。我反复想了想,是否可以从这几个方面去谈。一,讲一讲江南省的治安形势,可以简单地举几个例子。二,讲一讲反黑的必要性。三,讲一讲共产党对反黑的立场以及省委对反黑斗争的决心。如果我记得不错,长期以来,我们是不承认有黑社会存在的,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深圳第一次提到有黑社会组织,到了新世纪之初,国家层面,才承认存在带黑社会性质的犯罪集团。我还是觉得,黑恶势力这个提法,更为准确一些。黑社会是什么?是一个组织极其严密的与现行法律相对抗的组织结构。松散型的组织结构,可能存在,严密的组织结构,我估计不太可能。所以,提黑恶势力而不是黑社会,定义更准确。这个稿子,让别人动手,我不放心,你先拉一个初稿,给我看看?
这一席话,让唐小舟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难道说,赵德良还想反黑?以前是说扫黑,现在说反黑,一字之差。扫黑带有行动性质,反黑却是一种姿态一种决心一种立场,看起来,一字之差,似乎只是文字游戏,认真揣摩,却可以看出赵德良强硬的态度和坚韧的决心。前一次扫黑,他已经连胡子眉头都给人家烧了,焦头烂额,他还不吸取教训,要继续反黑?这黑能反下去吗?上一次是诫勉谈话,这一次,会是什么结果?唐小舟真的不敢想。
另一方面,唐小舟相信,赵德良做事,绝对深思熟虑,他如果没有事前运筹帷幄,大概也不会再提此事。这么说,他已经胸有成竹了?或者此前有人议论说,北京那个调查组是赵德良自己请过来的,难道真是如此?仔细想一想,这事还真有可能,并且韵味十足。
怎样才能做到胸有成竹?这事如果第二次拿到常委会讨论,大概没有那么容易通过吧。上次毕竟有柳泉市黑势力围攻省委机关报的事情发生,那是一个突破口,也是一次危机处理,属于顺势而为,水到渠成。现在呢?有了北京的诫勉谈话之后,赵德良再将此事提交常委会,恐怕就会授人以柄,遭到强烈反对。
既然赵德良下了这个决心,唐小舟也不好说什么。赵德良根本就不是和他商量,而是向他下令,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执行。他问赵德良,还有没有别的要交代,如果没有,我先去做一些准备。
赵德良说,没有了,你去吧。
他站起来的时候,手机开始震动了。他拿起一看,是叶万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