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的恋早已深埋珊瑚海

    年少的时候，我们都曾那样不顾一切地执着过，执着于某个人，或者某一段感情，那些可长可短飘渺不定的心事像一缕月光，令我们沉迷其中，却又抓不到捕不着。

    不是不知道一切皆是枉然，可当我们沉醉时，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对方，看不清周遭的未来和希望，又或者，当我们渐渐老去，在时光的缝隙中蓦然回首时，才发觉，那些渴望而不能得到的东西，它一直都牢牢镶嵌在灵魂深处，在那无法抵达的珊瑚海。

    （一）

    那一年，我十六，你二十五，都是人生的晨初之年。遇上你，是怎样的一场劫难，心性单纯如我，注定不能幸免于难。

    该如何回忆呢，我得仔细思量，细心地拼凑这些片段，我本以为自己会把它们镶嵌在心底深处，刻骨铭心的，可到头来，还是把它们零散遗忘地所剩无几，畴昔种种，皆已成灰烬。

    爹爹是长安城中鼎鼎有名的商场首富，手中牢握的是影响全国古董界的四十六家丝绸绣庄，素来与朝中官僚交好的他，稳稳地坐镇于天子脚下四街七十二坊的商业中端。身为他的独女，我自然从小被他捧在手心里娇养成滨上明珠，珍爱异常。

    从小到大，我所有的要求爹爹都不曾违逆，母亲早故，爹爹却不再续弦另娶，只因他怕后母刻薄了我。因而从小爹爹育我成长，教我做人。连乳娘都劝爹爹不要对我太过娇宠，他却一笑置之：我的女儿宠坏了又如何？我刚到及笄之年，他就有一次酒宴上时对外宣曰，在我出阁之日，将以自己名下百分之八十的财产统统赠做我的嫁妆。

    如果不是后来遇到你，我想我的人生将是顺风顺水地在闺房里待到花嫁之年，然后被爹爹平安交给一个他所认为的品性淳厚的可靠男子，从此金堆玉砌珠养玉润地度过一生吧。

    可惜命运这种东西，诡异莫测之处就在于从来不会让所有人都称心如意。

    大家知道闺阁千金的生活，是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妆，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的优雅闲适，也是蚁上案头沿砚水，蜂穿窗眼咂瓶花的沉闷无趣，虽说波澜不兴衣食无忧，但也是一览无奇的刻板单调，在十六岁那样春思萌动浪漫跳跃的年纪，我的世界却是整日打的秋千画图，闲榻著鸳鸯绣谱，除此之外，毫无新意，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压抑。每当袅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望着满园春色昭然，我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里跳动的心好似困谷里扑腾着翅儿的翠鸟，挣扎地想逃出生天。

    终于那个爹爹外出的春日午后，蠢蠢欲动之下一个按奈不住，青衣束发，扮做少年公子的模样，携带了丫鬟春桃，悄悄地想从花园后门偷溜出外。，谁知后园有奴仆把守，无奈之下，只好另劈新径，决定攀墙而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我只知道就是这个灵机一动突闪而出的念头，才让我有机会遇到你。

    那时的花圃尽头的墙外有一株极大的老槐树，足有合抱粗，枝桠横斜，绿叶如茵。眼下临时春深，花香如熏，槐花花盛似海，飘落铺洒在绿茵地上，远远望去如锦如绣。我们好不容易垫着碎石爬上墙头，刚爬到墙头，马上又犯了难。

    尽管出外的念头强烈，但从那样高的墙头一跃而下，难免心里有丝害怕，偏偏墙里头左右环顾观察动静的春桃怕弄有人经过被人看到，细声地连连催促不见效后，一个急切，竟失手把我推了下去！

    在春雨的失声惊叫下，我只感觉自己摔到一具温热的躯体上，那人猝不及防，禁不住被我冲撞的力道，连连后退数步，最后一个踉跄，抱着我摔倒在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二）

    满地的槐花团团簇簇，无数的花与叶轰然涌上，将我们深陷在柔软的花海中。可一片绚烂夺目的颜色里，我只能看见你近在咫尺的容颜，因为事发突然，他当时压根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飞来之劫从天而降，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当时被压我身下的你脸上的表情，惊讶、错愕、震惊、疼痛，兼而有之。

    那一霎那，我好象被雷电劈中一般，几乎可以听自己如擂的心跳声，你不是我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与爹爹有商业往来的世家子弟，年少有为的年轻军官，甚至家中的小厮男伶，其中有不乏长相清俊的少年儿郎，可他们都没有你这般，眉目清澈得如冰山之水般凛冽，面容的线条好似那鬼斧神工。眼神里的若隐若现的忧郁隐忍像是暗夜里神秘的微光，奇异得让我只一眼，就刻骨铭心。

    可你瞪着我的神情却满是不悦，还有几丝尴尬狼狈，想来无意中路过小巷，却莫名其妙地被人撞翻在地，这么狼狈倒霉的事换成是谁都会忍不住恼怒吧。最糟糕的是，我一直只顾着盯着你的美男色直瞧，压根就忘了我们两个眼下暧昧至极的姿势，直到你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姑娘，如果你确定你已经无恙了并且恢复了神志的话，那么可不可以让我起来？”

    我这才意识自己还坐在你身上的事实，而且还是跨坐这样亲密紧合的姿势？慌忙从你身上七手八脚爬起来的我，看着你动作忿忿地低头拍着自己身上的尘土花瓣，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耳根滚烫，羞涩尴尬到无以复加。

    好加在你整理衣冠后，瞥见立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我之后，并没有出声横加责骂，仅仅是眼神淡淡地从我身上掠了一眼后，即刻便转身而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扯住你衣袖的举动，我只知道在瞥见你离去时那一瞬间，从心底深处清晰地腾涌上来的怅然和慌乱。

    下意识地，就是不愿意你这么快就消失在视野之外。

    “对不起”面对你疑问的眼神，我忆起自己刚才的失礼，立即就出口道歉。

    你盯着我，神情了然，只是口气还是淡淡：“没关系。”听不出喜怒的自然。

    我结结巴巴地：“方才，方才惊扰了公子，实在抱歉，请问公子你可有伤到哪儿？”

    “没事。”

    “我家有最昂贵有效的金创药膏，还有专门聘请的大夫，喏，我家就是旁边的赵府”原谅我不懂得修饰语言，还兴冲冲地伸手给你指明我家赵氏公馆的位置，我知道女孩子，尤其是有素养的大家闺秀，待人接物时应该彬彬有礼含蓄羞涩，这么直白地话语，只会让人诟病成作风豪放没有家教。可我那时候在你的眸子的注视下，不晓得怎么的，满心都是慌乱，连一贯平静的语调都透着轻颤。

    可你不知道为什么，面色从原先的清淡在听我到说到赵府字样时，倏然冷凝，扭头看赵府院落的黑眸里徒增几分讥讽厌恶。冷冷地打断我：

    “不用了！”语调冰冷，还夹杂着不屑，仿佛我的提议是世间最讽刺的事，说罢便转身而去。

    你拒绝地这样直接且毫不客气，我完全始料未及，正失落之际，突见你蓦然回头，暗带嘲弄地提醒道：

    “姑娘，下回再女扮男装，记得把帽子戴严实了，别伪装了半天，到头来还功亏一篑。”

    我这才发现原来刚才从墙头上摔下来之际，帽子被树枝挂住，现在的我满头长发披散在身，女儿身早已经曝露，难怪从一开始，你就直呼我为‘姑娘’。

    等我手忙脚乱地把帽子捡起来后再抬起头，你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小巷之中了。

    （三）

    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人可能都会有这一体会，只要你肯割爱孔方兄，想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也并非是难如登天。

    宋雁书，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只在打听过后才知道，那个在春日午后与我有过肢体接触的男子就是长安城里鼎鼎有名的平民棋圣。七岁学棋，十岁出师，十五岁开始正式摆擂，十七岁入朝面圣，同年以二子之差成功击败高丽国手，一举夺得棋圣之名，其足迹生动地诠释了何谓金鳞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成名要趁早，你的确做到了，且做得行云流水。

    很多事情，尚在脑中盘旋揣测时，你以为它会很难，但其实你只要肯勇敢跨出第一步，就会发现事实并非你所猜测的那样。有了第一次，很快就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三次四次无数次也就自然而然了，例如说我在爹爹南下经商的这段期间，开始渐渐脱离香帐深闺，往唐人茶馆跑。

    一开始只是好奇，心想是怎样的环境才能塑造得出这般眉目冷然的男子？可是我忘了，好奇是感情萌动的先锋，比心动更为可怕，等我发现自己每次来唐人茶室的心情已经渐渐发生变化时，我已经不能阻止自己了。

    唐人茶室的弈棋比赛，我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最后一场不落地身临茶室，隔着层层观望的人潮，在棋台之下昂视着你。看着你起手、执子、落子、抿茶、微笑的眉眼，皱眉苦思的样子也许是多年封闭的闺阁生活让少女情思累积压抑得太深，而遇到了你，则是一个开启的契机。所有的情潮在这个时候汹涌而出，我控制不住。

    十六年被古礼熏陶的理智告诉我，这样的行为很疯狂，可充斥在我整个脑海里，都只有那个面容清瞿气质漠然的少年，一举一动，一眸一笑，隔着布料感觉到的身体的温度，鼻尖沉稳的气息，就连唇角微讽的弧度，都让我每夜在床塌上辗转反侧。我不了解你的身影为什么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很奇怪，明明你的态度既孤高又傲慢，看我的眼神与看路旁的一棵树一株花没什么区别，从小到大，在爹爹的宠溺下，哪有人敢对我这般不敬，偏偏你就对我视而不见。

    很久以后，我听人家说，能让女人放下骄傲并为之侧目的男人，永远都是人群中对她横眉冷对不屑一顾的那一个，征服欲不单单只有男人才有，女人在感情上也不外如是，准确的说，应该是年轻时的她们更向往那种能轻折她们的骄傲，让她甘愿为爱俯首的爱情，拜倒在自己裙下的男子固然体贴温存千依百顺，可那样的男子又怎能与她们目空一切的骄傲势均力敌？

    你那个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我？你认出我了吗？有没有觉察到有个女孩儿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偷偷看你？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喜欢看你眼神，很特别，似乎越在沉思的时候，那对湛幽的黑眸会更幽深，更深不见底，召唤人潜游下去，妄想一探究竟。但偶尔发呆的时候，你的眼里也会掠过一丝迷惘的神色。是那种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惆怅，一闪即逝，眨眨眼就没有了，仍被我极快地捕捉到。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似乎外面天赋奇高声明眷盛的棋圣不应该有那样矛盾迷惘的眼神，我不由自主地猜测，在那样的表情下面，是不是有着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

    在极偶然，极偶然的情况下，你的眼神会不经意地落到我的身上。

    而每次蓦地被你看到，我会顿时手足无措，神魂幽幽晃荡起来，有些紧张，有些迷惘，有些仓皇仿佛被你发现了自己天大的秘密一样。只是，转眼间，你的眼神又不知落到其它什么地方去了。

    每到这时，我才可以悄悄嘘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但立即的，心头又仿佛突然缺了什么似的，怅然若失。

    我也曾目览四书熟读五经，也曾晨咏诗篇暮诵史记，从女史看到女戒，从妇容看到妇德，可那么多那么多的书籍，从来没有一篇典籍教导我，注视着一个男子晃来晃去的身影，会心颤得几乎没法儿呼吸，也没有人告诉我，偷偷地喜欢一个男孩子是这样的，幸福并疼痛着，空洞的失落感常常会袭上心头，伴杂着没有寄托的甜蜜与快乐。

    （四）

    但我没有想到，我会在唐人茶馆见到你和第一楼的当家红牌相谈甚欢的模样，在我频频光顾了唐人茶室。那个叫念奴娇的美丽花魁正如传说中那般的颠倒众生，头佩亮晶晶的花簪八宝填，身着翠生生的罗裙衫儿，妩媚潋滟如梦蝶凌波，眼波稍一流转，便是惊鸿照影，满室生辉。

    最重要的是，她在凝望着你的时候，眼眸里脉脉流淌的是我所熟悉的不容错辩的娇羞和温情。旁边的茶客交头接耳地八卦着你和她的暧昧，说她对你的青睐，说你们早年就熟识，他们的眼神艳慕无比，语气暧昧至极，我在旁边怔怔地听着，突然就觉得胸腔空落地难受。

    他们说得那样绘声绘色，我不能不信以为真。

    我失魂落魄地想离开，却不料在转身下楼之际撞上了正上楼而来的食客，那个周身酒气满面红光的肥胖男子，一望便知是个色急攻心的醉汉。可他一见到我，细细的眼睛倏然一亮：

    “哟！这不是赵首富家的君琳小姐么？我在令尊的生辰宴上见过你，怎么锦衣玉食的赵小姐也会来唐人茶室这等寒陋茶室？”

    我没料到居然在这里被人识破身份，十六年的闺阁生活，我以为外界旁人对我除了身份之外一无所知，却没料到自己早以曝光在众人的眼界里，心乱如麻下，一时间居然忘了该否认。

    他见我无措，眼睛从我憋得通红的脸庞转到我身后，突然对我身后的方向裂出一个促狭暧昧的笑：

    “哦，我知道了，君琳小姐想来也是昂慕宋大棋手的风采而来的吧！？”虽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狭长的眼睛从你霎时通红的脸上转移到我的身后，定定地看着，满脸都是了然之色。

    我回过身，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整个茶馆的茶客都在观望我这个方向，甚至包括方才还在和念奴娇对弈的你，此时就站在我身后。

    你瞥了我一眼，马上就掉头撇开，扯了个低讽的笑，对着那个醉汉道：

    “章老板太抬举了，小生一介寒儒，哪有资格让赵大小姐低首青睐？”

    谁都看得出来你此时双眸幽暗，面色冷淡地吓人，那个醉汉本来想说什么，可刚一接触你的眼神，瑟缩了一下，把话咽了下去，继而又转向你身旁的念奴娇，讨好地笑道：

    “宋大棋手早有佳人在侧，念奴娇姑娘可是我们长安最漂亮的清倌，谁人不知你们两人是佳偶天成啊”

    他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不敢接触你的眼神，我匆匆丢下一句‘你认错人了’，就跌跌撞撞往外跑了。

    （五）

    女人爱上爱情，爱上一种偏执，爱上自己的任性和创伤，或许真的与男人无关，与爱有关。

    我视线迷蒙毫无方向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等到我终于意识到脚的酸麻时，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长信坊附近的水塘边。水塘里碧水清澈，四下寂寂无人，只有微风过处，两旁垂柳舞步曼妙。我的腿一软，跪倒在地，眼眶里压抑又压抑的泪水终于爬满了脸颊。

    尽管也听过在长安不少富豪官家对你表示赏识，有意攀亲，可你统统惋拒了，这么多年只身一人两袖清风。也曾暗暗揣测，你的固若金汤估计不是另有所爱，就是历尽沧桑。而到了今天，谜底才终于揭晓，原来你是前者，不是后者。

    尽管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在今天亲眼目睹时，还是控制不住胸口巍巍颤颤地刺痛，这才恍然，原来对你的相思早已经渗如骨髓，一点一滴的眷恋已在不知不觉中蓄如江海。

    但那又如何？

    很多年后的无数次午夜梦回，也曾追忆当年的自己，那是个多么肆无忌惮的年纪，当时那个被宠坏了的女孩，那么年少轻狂的自以为是，自小众星环月的追捧和宠溺，以为谁都得爱她，以为没有什么得不到，然而有一天，她终于茫然失措地品尝到了爱而不得的滋味。

    前一秒刚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下一秒又获知他喜欢的可能是别人。

    所谓爱与不爱，竟是这样短暂的距离。

    恍惚中，我缓缓起身，估计是跪坐了太久，腿脚酸麻酥软，加上水塘边的石子很滑，我一个重心不稳，猛地跌进了水里。

    我慌得大叫一声，在家里我连十指都没沾过阳春水，怎么会游泳？！

    但扑腾了两下，脚尖触到了水底的石块，原来水塘不到一人深，只淹到了我的胸口。我这才松了口气，正想站起来，但立即的，我听到‘咚’的一声，还没过神来明白怎么一回事，就看到石堤上有人‘咚’的一声跳进了水里，霎时水花飞溅。

    我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绿藻水，看向那个冒失鬼，顿时瞪大了眼：

    那是你。

    但怎么会是你？

    很显然的，你也不会游泳。

    我看你在水里扑腾了两下，一只手抓住了水塘里荷花的茎蔓，然后伸出一只手拖住我，脸上万年的冰层已然破裂，眸子里的焦急担忧清晰可见。

    我怔怔地看着你，大概是想把我救上岸去，但你似乎没发现这水塘

    你费了半天劲，这才发现了不对劲，待你站直在水塘里，脸色忽得一变。我抬眼看向你已经被水浸透的布衣白裳，你一向最注重整洁干净，我注意到你连袖口都常是纤尘不染的，而此时白色的衣裳早已经被水塘里的绿藻和泥水浸染地褐绿相见，不成样子。

    你一直跟在我身后吗？是担忧，还是不放心？又是怎样的心焦，让你连衣裳都来不及解就跳下水里来救我？

    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欢快地歌唱，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喜悦自心底升腾而来，抬眼凝向你，正迎上你狼狈而惊慌的眼神。

    “你你是来找我的吗？”爬到岸上后，喘息稍定，我望向你，试探性地问。

    你好象也在犹自质疑自己方才的举动，听到我的询问，一个激灵，立即把头别到一边，懊恼的否认：“不是！”这两个字说得又急又快，匆匆忙忙地像撇清什么。

    我不由得失望，但又不死心：“那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我顺路，我回家不行吗？”

    顺路？回家？我更犯傻了：“你的住所不是在清顺巷的同心坊么？怎么这里也顺路？”难道茶室里的小二在忽悠我们？

    你闻言，脸上的局促更甚，像是被人撞破隐私，尴尬又不自在，突然又想起什么般，愤愤从衣襟掏出一串佛珠，伸到我面前。鲜红欲滴的玲珑珠子由褐色的如意绳串连在一起，光滑莹润的珠子在阳光下闪烁着胭脂色的光泽，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的东西。

    珊瑚虽然珍贵难得，但也并非举世难寻，普通的珊瑚多呈不透明至半透明，而这串珠子最珍贵的地方则在整整十五颗珠子都是精纯清透的鲜红色，整个世界就只有一串，它是已过世的母亲生前的嫁妆，一直以来都被我随身携带珍藏，可它怎么在你身上？

    “这个是你的吧，我那天回家后才发现它勾到我的带扣上了，现在还给你。”

    （六）

    当然，到最后我还是没把那串珊瑚佛珠收回来。

    自古以来，世间情事的开端，总跟物来礼往你借我还有关系，例如惠生的一把油纸雨伞、青衫隐隐的一只盘玉簪子，潇湘与慕容在长安花会上的一朵浴雨的牡丹，而在我们交集，则是源自于一串小小的珊瑚佛珠。

    原谅我小小的狡猾和无赖，总觉得经历了千万年的时光，那么漫长的光阴过去，终究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到了你，一路寻觅的百般艰难都被惊喜所掩盖，那样的滋味甜美无比，我舍不得这么快就让它结束。

    因为一串佛珠，我开始有了理由光明正大地侵入你的世界，不要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事实上我到现在也在怀疑，当初那股死缠烂打的勇气是打哪儿来的，你很少来约见我，大多数都是我跑来找你，爹爹经商在外，无人管制的环境使得我有理由常常往你的住处跑。我知道我这样明目张胆已经让外界的流言尘嚣日上，整个长安都在疯传着赵首富家的小姐迷恋上了国棋圣手宋雁书，还不顾礼教羞耻地倒追男人，但那个时候，初浴爱河的甜蜜和刺激早已经凌驾在所有的颜面礼教之上。

    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清晨，我才忽然原谅了当年的自己，那不过是一个太渴望去爱，却不知道到该如何爱的傻孩子。年少时的自己期待的是一份完全的，值得托付的感情，从小人人都疼爱我，但那些爱都不能让我感到安全和满足，我错误地以为只有自己争取来的才是自己想要的。

    人的一生，总会碰到那么一个人，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追着他的灵魂漂泊不定，即便知道那是一场流离失所的放逐，但没办法，得之是幸，不得是命。可年轻时的我们怎么会相信有得不到的宿命？自我一生，都没有一个时候，可以像那个时候一般，只想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捧到你面前，所有最美的最好的，我都想留给你。

    越和你相处，对你那些小小的癖好和生活方式也就越知之甚深，我知道你酒类中只喜欢青梅酒，喝茶只喜欢浙江龙井，幼年时父母就已双亡，被天禄坊里坊主曲公所收养。你与友人合资开了那家唐人茶室，在有人登门挑战时身临茶室之外，更多的闲暇时间，都是在同心坊的住所里，或绘图书写制酒饮茶，或自己与自己对弈下棋，自娱自乐。即便生活被我明目张胆地介入，你的生活依然有自己的轨道，茶室、同心坊、天禄坊，三点一线的生活依旧规律而严谨，你说你厌恶一切虚度光阴的生活方式。

    所有人都被你外表上的孤傲冷僻震慑住，以为你本性如此，甚至对我，你也是寡言少语，一句缠绵的情话也无，大多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但你忘记了，你的眼睛不会说谎，即使你能在激动时让神情漠然平静，但你的眼眸里跳动的躁动和迷乱的火苗早已经出卖了你，那些燃烧的瞬间我曾经见过，在属于我们两人的夜色角落里，在肢体接触的春色旖旎里，你唇上的温度总烫得让我禁不住怀疑，这个紧紧把我拥在怀里的男人，真的就是哪个疏离骄傲的男子？

    但真的是你，除了你，又有谁能让我这么欢喜到战栗地难以自拔？

    古文传奇中，从来不缺才子佳人的姻缘佳话，都说情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所熟知的爱情故事，大多都从诗书上看来，越人歌里的‘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苏小小的‘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是白居易的‘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可对我而言，最最繁盛的爱恋，那应该是此时来自你眼底的幽深与温柔，像东海深底的珊瑚礁丛，绵延万里，隐没难言。

    只是每当我们缠绵过后，你注视着我的眼眸底总有一种暗沉诡异的痛苦矛盾在沸腾挣扎，但只有一瞬间，又一闪而逝，我不明白那是什么，但我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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