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去想.
幸好现在这人面桃花蜂,己只不过是具尸体而己。
尸体何惧。
雷奇蜂拍了拍他儿子的肩,心里觉得很庆幸。因为这少年人的运气比他好,总算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看到过她。
在人面桃花蜂活着的时候,看见她的少年人都得死!而且是种很特别的死法。
你只要听到她的一笑,已足以令你永堕地狱,万劫不复。
死人当然是不会笑的。
雷奇峰刚松了口气,然后全身的血液就突然冰冷冻结。
他突然听到有人在笑,笑声甜美娇媚,如春天的花,花中的蜜。人面桃花蜂又笑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笑声。那绝不是死人的笑声,更不是从地狱中发出的笑声,假如那真是地狱中才能听到的笑声,也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到地狱中去找寻。
雷奇蜂厉声暴喝:“你是什么人?”
笑声更甜:“你不认得我?我却忘不了你,也忘不了十三年前在枫林中的那一夜。”
“你不是她,你骗不了我。十三年前她已死了。”
“不错,十三年前,我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我才要你还我的命来!”
她的笑声如仙子,另外三具尸体的声音却如鬼哭:“还我的命来,还我的命来”
有风吹过。僵硬的尸体在风中摇荡。
小雷突然一跨步,横身挡在他父亲前面。
他的声音还是很镇定:“抱歉,手可以还,命却没法子还的。”
人面桃花蜂在甜笑着,一字字道:“那么就用你们一家老小九十七条命来还!”
雷夫人的目光还是凝注着刀尖,忽然冷冷地道:“命可以还你,只不过”
人面桃花蜂道:“不过怎么样?”
雷夫人道:“我还要问你一句话。”
人面桃花蜂道:“你问。”
雷夫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们在枫林里究竟做了什么事?”
人面桃花蜂媚笑道:“那当然是见不得人的事,聪明的妻子就算知道,也会装糊涂的,你又何必多问?”
雷夫人霍然转身,面对着丈夫,脸色已苍白如纸:“原来你一直在瞒着我,一直在骗我,原来你根本没有杀死她。”
雷奇峰涨红了脸,道:“你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雷夫人道:“我只想听真话。”
雷奇峰急得跺脚,道:“我们三十几年夫妻,到现在你还吃醋。”
雷夫人板着脸,冷冷道:“几十年的夫妻也一样会吃醋的。”
雷奇峰着急道:“就算你要吃醋,现在也不是时候。”
雷夫人厉声道:“我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若还不肯说老实话,我先跟你拼命。”
女人吃起醋来,的确是什么都不管的,无论多通达明理的女人,一旦吃起醋来,也会变得不可理喻。
雷奇峰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我告诉你,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他忽然向他的妻子眨了眨眼睛。这对患难与共,生死相守的夫妻,立刻同时出手。
两柄刀立刻同时向人面桃花蜂刺了过去。
雁翎刀本是刀类中较轻巧的一种,但在雷家夫妻的手中使出,威力已大不相同。
雷奇峰世代相传的“奔雷刀法”不但迅急万变,面且强霸威猛。
两柄刀如惊虹交剪。他们的人心意相通,他们的刀也已配合得天衣无缝。
人面桃花蜂的身子吊在长索上,看来似乎根本无法闪避,但就在这时,长索一阵颤动,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立刻箭一般倒退回去。
一眨眼间,四个人都已没入门外的黑暗中。
雷夫人轻叱一声:“追”
雷奇峰父子同时开口:“追不得!”
“不必追。”
烛影摇晃,灯花闪动,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忽然又流星般滑了进来。
这四个人背后显然吊着滑轮,当真是使忽来去快如鬼魅。
雷夫人冷笑挥刀。这一刀走势更急,长虹般的刀光一闪,已迎上了人面桃花蜂。
这一次人面姚花蜂居然没有退。
“波”的一声,刀锋砍在她身上如击败革,她的人竞赫然裂开,一裂为二。
一股桃红色的烟雾立刻旗花般喷了出来,雷夫人发觉中计时,人已仰面跌倒。
这人面桃花蜂非但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人在长索上滑回去时,已在黑暗中掉了包。
雷奇蜂的刀也已堪堪砍在另一具尸体上,发现这变化,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
谁知这人既不是死的,也不是假的。雷奇蜂刀锋一挫,手腕已被这人扣住,半边身子立刻麻木。小雷一个箭步窜出,但另两个人身子在长索上一荡,四条腿连环向他踢出。
他身形半转,避开了来势较快的两条腿,反掌斜切另两条的足踝。
“波”的一声,足踝已被拍碎,又有一般桃红色的烟雾喷出。
这两个人竟也是一真一假,假人的腿,是借着真人的悬荡之力踢出来的。
小雷凌空一个翻身,掠空三丈。
他虽然及时避开了这阵毒烟,但他的父亲已落入别人掌握中。
笑声如鬼哭,雷奇峰脸色惨白,手里的刀已跌落,眼睛盯着这人面具上的一只鬼眼。
鬼眼蜂阴恻恻笑道:“还我的命来吧。”
他身子一缩,似乎想抢着雷奇峰退回去,谁知就在这时,本已晕倒在地上的三个青衣家奴,突然一挥手,数十点寒星暴射而出。
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窝,连一声惨呼都未及发出。
雷奇峰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抛过来的刀,反手一刀。
鲜血飞溅,两条腿凭空掉了下来,两条有血有肉的腿。
没有腿的人惨呼着自长索上滑了回去,鲜血一连串洒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飘落了的桃花。
小雷和雷夫人的脸色如金纸。
雷奇峰沉声问道:“怎么样?”
小雷紧咬着牙,脸上青筋一根根凸出。那三个青衣家奴已翻身跃起,一排横挡在他父子的身前,三个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间皮带上的紫革囊。
三只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长而有力,指甲却修得很短。暗器名家的手,大都是这样子的。
黑暗中又响起了那销魂的笑声:“满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几时做了别人奴才的?倒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阴沉沉的脑上全无表情。
要发暗器,应得要有双稳定的手,要有稳定的手,就得先磨炼出铁一般的神经。
人面桃花蜂的笑声不停:“雷奇峰你真是个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平家三兄弟买回来藏在家里,我佩服你”她的笑声虽甜美,雷奇蜂却根本没有听。对他说来,世上绝没有任何声音能比得上妻子的呼吸,雷夫人的呼吸加游丝,小雷抬起头看着他父亲。
雷奇峰也跪了下来,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轻轻耳语:“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了,这次来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脸僵硬如石,目光却温柔如水。
她看着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难共生死的朋友。她一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现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须离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并没有恐惧。
也许有些悲哀却绝没有恐惧。死并不可怕。
一个女人只要能得到一个对她一生忠实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雷奇峰轻轻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却已转向她的儿子。
她喉咙里忽然有了声音──一种伟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发出声音。
那应该是爱的力量,母亲的爱:“你不能死你要找到纤纤,她很好她一定会替我养个好孙子。”
小雷垂下头伏在他母亲胸膛上:“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一定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回来看你。”
雷夫人温柔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微笑,仿佛想抬起手,来拥抱她的儿子。她并没有抬起手,永远没有。
母亲的胸膛已冰冷。小雷还是跪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跪在那里,母亲的胸膛冰冷时,儿子的心也已冷透。
平家三兄弟眼中似也有热泪将夺眶而出,但却没有回头。他们不能回头。
长索上又有四个人慢慢地进来,谁也不知道这次来的四个人是真?是假?是死?是活?
平家兄弟空有见血封喉的暗器竞偏偏不能出手。大厅里的毒烟已够浓。
小雷忽然拾起他母亲的刀,凌空翻身,掠起四丈,刀光一闪,四根飞索齐断。
四个人一连串跌下来“砰”的跌在地上,动也不动,四个假人。
平家兄弟的暗器着出手,大厅的毒烟就更浓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一窝蜂的花粉虽香,却是嗅不得的——蜜蜂的花粉虽毒,最毒的还是刺。四个人跌在地上,还是没有动,屋子里的灯火却突然一起熄灭,黑暗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惨呼。谁也没有听过这么多人同时发出的惨呼,那已不是人类的呼声,而是野兽的呐喊。
垂死野兽的呐喊。一种闻之足以令人呕吐、抽筋的呐喊连续不绝。
比这种声音更可怕的声音,也许只有一种,那就是所有的声音突然又完全停止。
就像是一刀划断琴弦的突然停止,刀砍在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咽喉扼断的声音。
这些声音谁都没有听见,因为所有的声音都没法听见,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已被惨呼声淹没。惨呼声停止,所有的声音也全都停止。谁也不知道这些可怕的声音是怎么会突然同时停止的。
谁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黑暗,如此寂静?为什么连呼吸呻吟声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才亮起一盏灯。
惨碧色的灯光冉冉自门外飘了进来,提着灯的,是个身材很苗条的褐衣人。
灯光刚照出大厅里的景象,灯笼已自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烧起来,提灯的人已开始呕吐。
无论谁看到这大厅中的景象,都无法忍住不呕吐。这大厅里已没有一个活人。
燃烧着的火光照着平家三兄弟的脸,他们脸上带着一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死也不信自己会死在别人的暗器下。
暗器是蜜蜂的毒针,蜜蜂是来自地狱的,现在又已回人间。
雷奇峰倒下时,手里还紧握着他的雁翎刀,刀锋已卷。
他就倒在他妻子身旁,显见他至死也没有离开过他妻子半步。
小雷也倒在血泊中,血是黑色的,是毒血。
最后自飞索上滑下来的四个人此刻已不在他们刚才跌落的位置上。
他们并不是假人,现在却也己变成死人。还有多少死人?
但这时窗外却又有火在燃烧,烧着了窗户,烧着了楼宇。
谁也不忍去看,谁也无法看见,燃烧的灯笼已又熄灭。
“寸草不留”只有无情的火才能使个地方真的寸草不留。
又过了很久,闪动火光中!又出现了条人影。
纤美苗条的人影,脸上的面具,有朵桃花却被火光映得发红。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这一片尸山,一片血海,她没有呕吐。
难道她不是人?难道她真是自地狱中复活来讨债的恶鬼?现在这地方也逐渐灼热如地狱、悲惨如地狱,她居然走入了这地狱。
她慢慢地走进来,脚上的鞋子已被血泊染红,手里的刀在闪着光。
她的跟随在搜索,然后就瞬也不瞬的停留在雷奇峰头上。这是她仇人的头颅,她要提着这头颅回去回去祭她母亲。
仇恨,仇恨在一个人心里燃烧时比烧山的烈火更凶猛,更可怕。
苍天既然已在人间留下爱,为什么又要播下仇恨的种子。
她一步步向雷奇蜂走过去,世上似已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她。但也许还有一个人。
只有这一个人!血泊中突然有个人站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看着她。
这人的脸上似也带着面具,不是青铜面具,是血的面具。
鲜血不但掩住了他的面目,他的表情也掩往了他的情感,他的思想。
他就像是个死人似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能看见她面具上的桃花。
她的瞳孔已收缩,过了很久,才发出那销魂蚀骨的笑:“你居然还没有死?”
他果然没有死,他不能死。
“你的父母全都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也死了吧!”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却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很少有人能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很少有人能真的了解他。鲜血正沿着他的脸慢慢流下。他脸上没有泪,只有血。
可是他身子里已没有血,他的血已全都流了出来,现在他血管里流动着的,或许只不过是一般和她同样自地狱中带来的力量,仇恨的力量。
火势更大,大厅的梁已被燃烧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不肯死,就去吧,我找的本不是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出手,她手里的刀就像蜜蜂的毒刺一样。
他没有动,没有闪避,直到刀锋刺入了他的肋骨,肋骨夹住了刀锋,他才突然出手。
“格”的一声,他肋骨断时,她的手腕也同时被捏断,这不是武功,世上绝没有这样的武功。
这已是野兽的搏斗,甚至比野兽更残酷可怕。因为野兽的搏斗是为了生存,他却已完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有时人类岂非本就比野兽还残酷。
直到这时她目中才露出恐惧之色,忽然大声问:“你是不是要杀我?”
小雷的回答短得就象是他肋骨间的刀:“是”
“为什么?为你父母复仇?你能为父母复仇,我为什么不能?我若做错了,你岂非也同样错。”她的话也尖锐得像刀。
小雷的手紧握,握着她碎裂的手腕,她全身都己因痛苦和恐惧而颤抖。
可是她还能勉强忍耐支持,她久已习惯忍耐痛苦和恐惧:“何况我并没有杀人,我的手还没有染上任何的人血,我母亲却是死在你父亲手上的,我亲眼看到他的刀,割断了我母亲的咽喉。”
“你亲眼看到?”
她点点头,目中又充满怨毒和仇很。“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脸?”
她忽然一手扯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她的脸。
这本该是一张绝顶美丽的脸,本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颠倒。
但现在,就像是有人在一幅绝代名画上用秃笔划下了一条墨迹。
任何人看到她这张脸,都不禁会为她悲伤惋惜。这一刀不但毁了她的容貌,也毁了她的生命。
她指着脸上的刀疤,咬着牙,冷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留给我的?也是你父亲,那时我只不过才五岁,有谁想得到神刀大侠竟会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小雷看着她的脸,紧握着的手突然放松。他忽然也有了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她逼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是不是还想杀我?是不是还想替你父母报仇?”
小雷霍然扭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脸,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崩溃。
她却还在看着他,冷冷道:“我说这些话,只不过想告诉你,雷奇蜂并不是神,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伟大神圣,他要杀我的母亲,也只不过是为了”
小雷突然厉声大喝:“滚出去,快滚,从此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她又笑了,嘴角的刀疤,使她的笑仿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你既然不敢再听,我也不必再说下去,因为再说下去,我也会觉得恶心。”
她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再也不回头来看一眼。小雷也没有看她,更没有阻拦。
他只是失魂落魄般站在那里,整个人的思想和血液都似已被抽空。
火仍在燃烧。梁木已被烧断,一块燃烧着的焦木落了下来,打在他身上。
他没有躲。
无论多猛烈的火,总有熄灭的时候,雄伟瑰丽的山庄,已被烧成一片焦土。
所有的生命、尸骨、血腥,也都被这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件事是砍也砍不断,烧也烧不光的。那就是人类的感情。
“恩、仇、爱、恨”只要世上有人类存在一天,就必定有这些感情存在。愤怒、悲伤、勇气,也都是因为这些情感而生出来的。现在,火虽已熄灭,他们的故事却正开始。
朝阳,艳阳。
艳阳下的桃花红如火。桃花依旧,花下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