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忍饥挨饿?不对!这些百姓,最像待宰的鸡!什么百姓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要我说,寻常百姓不过是供养我等劳心者的牲畜家奴。你看我已磨刀霍霍,他们也只是想把别人推出来,只要藏好自己便了。愚民可治,便是如此。嘿嘿,百姓如鸡,可以清炖,亦可红烧。”
眼见下边半天了都没有一个人出来画押,他不由烦躁,叫道:“王富何在?孙仲春何在?让他们两家先来!”
下边衙役得令,立刻便有了目标。如恶虎擒羊一般,扑进人群,抓了两人出来。两人后边又各有家人被带出,拖拖拉拉地便拉出了两队人。到了画押处,最前边的王富与孙仲春把双拳抱在怀里,无论如何不愿伸手,旁边衙役拉了几下,不见效果便拳脚齐上,一时间惨呼、怒吼、哀号不绝于耳。舒秀才不忍再听又不能不听,不忍再看又不能不看,只觉得冷汗滚滚,一颗心几乎要炸开了。
便在此时,忽听有一人叫道:“狗官!我花二两银子,买你爷爷的坟地!”有两条人影如飞而至,外边的官兵还不曾回过神来,两人已一路踏着他们肩膀头顶奔进场来。老宋大吼一声,抖铁链来迎,倏忽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吼第二声,被其中的女子踢得倒飞而起,跌进摸子泉去了。另一个男子已扑到殴打王富、孙仲春的一团人处,从上而下,居中插入战团,单拐起处,疾画两个圈子。只听“乒乒乓乓”之后是一片“哎呀妈呀”十几个衙役已如鲜花怒放般躺成个圈子。
两人一举解决各自阻碍,来到场中背靠背一站,那女子脚尖一划,在地上划出个弧痕,恶狠狠一瞪待要扑上来的其他兵士,那些人只觉得后脊发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登时不敢越雷池半步。
另一边那男子拐杖一举,斜指刘大人道:“狗官!你收了这五泉山想要干什么?别以为你的坏事没人知道,你想暗中支持关黑虎在这开妓院办窑子,伤天害理!”
这事原本甚为机密,他们竟然知道。刘大人吃了一惊,道:“这他们两个是谁?”
舒秀才却已认出这一女一丐,只觉热血上涌,一时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有一人叫道:“就是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人群后的树林里拥出百余身穿黑衣的七爪堂帮众,当先一人鼻青脸肿,正是周七。
原来七爪堂防备有人不服官威,带头滋事,故今日专派人手,决意于暗中帮助刘大人强收五泉山。果然半途变故,来了敌人,那周七眼尖,早看出二人便是昨日痛殴自己的一女一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才发声喊,率众冲出。
那乞丐笑道:“好啊,现形了!狗官,你与七爪堂勾结,还有什么话说?”他啪地一杖敲昏周七,长笑道:“今天来一个揍一个,谁也别逃!”
这一回动手,又有不同。只见那女子如穿花蝴蝶,化身青烟穿梭往来,每到一地,双足如蛇蹿起,每每于枪林刀网,间不容发处一蹴而出,尽往人踝膝小腹下三路招呼,中者立倒,倒下就痛得呼呼哀号,令人胆战心惊。那男子却高起高落,如苍鹰搏兔,将一条拐杖耍得风车也似。直往人头、颈、肩、胸上抽,挨上的倒不呼痛,多数直接晕倒。
这些混混多数没正经学过武艺,平素只凭着人多势众横行无忌。可这时碰上这两个,一个是名派真传,技艺精深,一个是久经风雨,临危不乱,面对上百人围殴,登时处处都是破绽,人人都是不堪一击。二人以寡敌众,兀自大占上风,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只见地上黑压压地躺了一片。七爪堂溃不成军,剩下二三十个机灵的,见事不妙早逃得无影无踪,连那刘大人也已不见了。
此处百姓正要家园沦陷,忽然又出现了这般变化,完全不知吉凶,只敢在远处立着看。那一女一丐大获全胜,站在一众躺倒蠕动的打手中间相顾而笑。那女子道:“三年没动手,你还没锈嘛!”那乞丐顿一顿拐杖,皱眉道:“怪了很多招式我已经打得似是而非了,可是怎么好像比三年前还厉害了?”
那女子刮脸皮道:“没羞!说你胖,你就喘了!”两人说说笑笑,留下不知祸福的五泉山百姓,飘然去了。
舒秀才扶着刘大人一路小跑,逃出老远,才敢松口气整饬队伍,得隙让刘大人坐轿回府。才坐下不一刻,关黑虎已得报赶来,问明情况,怒气冲天地去了。刘大人传下令去,兰州城四门紧闭,定要叫那二人插翅难飞。
舒秀才在一边看着,心中不知怎的竟只是在为那二人担心。昨日初见时的误会早已忘至九霄云外。眼见兰州城内已成龙潭虎穴,犹豫再三,终于道:“大人,那两人功夫不差,与他们硬拼只怕会两败俱伤,不如放他们走路。到时候他们不在了,我们再去收五泉山不是省事?”
刘大人闻言怒道:“你懂什么?他们这种人与我等势不能共存,你今日让了他们,明日去五泉山时百姓定然聒噪!对付这种出头鸟,我们断不能听之任之,一定要斩草除根,不然,一呼百应,日后你想要重立规矩,那可是难上加难!因此对于这两个人,我们便是倾尽全力也决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兰州,方能以儆效尤。”他说这话时恶狠狠的,面上肌肉抽动,直如恶鬼附身一般。舒秀才追随他两年多,都未曾见过,心中不由害怕,退了一步。
刘大人回头冷笑道:“所谓希望,就像是火苗,你第一脚不踩灭,它很容易就着起来了。不过没关系,现在还来得及,杀一儆百这两人来得好啊。我与关帮主定会好好炮制他们他们的命,一定可帮我确保兰州十年不乱!”
那笑容阴森恐怖,舒秀才只觉后脖颈一凉,两条腿竟然忍不住地战栗不已,急忙扶椅子坐下,这才不曾失态。
于是这一日,刘大人如临大敌般坐镇衙门。一支支令牌传下,调配部署城内官兵,端的称得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另一边关黑虎的七爪堂也四处出击,不断有消息报来,与刘大人互通有无。
一支支令发下去,一条条消息报回来。刘大人眼中精光四射,便如输红眼的赌徒一般,完全沉浸于最后一博的疯狂之中,几乎于周围事物不闻不问。旁边的舒秀才却越来越是忐忑、坐立不安,一颗心便如油煎火烤,苦不堪言。
刘大人正调了一个百人队前去堵截,心里稍稍放松,回头瞧见他的反应,看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舒秀才道:“不、不、不——不知道。大概,从没见过大人如此英明神武,不觉激动。”刘大人笑道:“胡说八道。”嘴里虽在骂他,但脸上笑呵呵的,显然已被舒秀才的马屁一击命中。
其实,舒秀才也是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这样。那两个人原本素昧平生,乞丐见了两次,两次都在骂自己,那女子见了三次,却只在第三次模模糊糊地与自己说了几句话。这两人的生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况且,如今的局势,兰州城两大力量齐动,他一个小小的师爷,手无缚鸡之力,担心又能有什么用?
可是他脑中虽然这样开脱,一颗心却无法从那两个人的身上离开片刻。那乞丐,落拓刚烈,那女子,洒脱清逸,两人痛殴周七时的谈笑、五泉山边的痛骂、两番截然相反的劝世言语、昨日分手时刚健寥落清秀婉约的身影,莫不令他心乱如麻。在那两个看来迥然不同的人身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那是什么?如果他不能够想明白,恐怕这一辈子都要寝食难安。
围剿二人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城南城隍庙里发现二人行踪;七爪堂打草惊蛇,那二人往城西逃去。赵统领率领军队截断二人去路;弓箭手建功,那男子伤于肩,女子伤于腿;两人杀开一条血路,再度脱逃;关黑虎率众赶到,四方街上包围二人;二人大战关黑虎;赵统领、魏统领率部赶到,四方街飞鸟难入。
那消息越来越明确,越来越让人坐不住。刘大人兴奋得来回踱步,舒秀才却只想冲出门去,亲眼看看。
到了黄昏时分,又有差人来报,道:“报!大人!”刘大人道:“讲!”
那差人道:“四方街混战已有结果。那女子吃关帮主重拳,倒地被擒,那男子却趁乱走了。”刘大人笑道:“好!只要抓住一个,另一个就不怕他飞了!那女子何在?”
那差人踌躇道:“那女子关帮主说她打死打伤七爪堂甚众,要带她回珍馐楼,今晚好好好好享用”
刘大人一愣,眼珠转动,道:“这样说起来,那女子果然长得颇为标致哈哈,哈哈!当时离得虽远,我却没有看错!可惜,可惜!哈哈,哈哈”他回头看时,却只见舒秀才脸色惨白,瘫坐在太师椅上。不由也吓了一跳,道“舒先生,你又怎么了?”舒秀才强笑道:“放心了吓吓坏了”
刘大人只道他这一天紧张过度,如今听到强寇被擒,这才松了劲,故显虚脱之态,也赶上他心情正好,笑道:“没出息!好啦,你早点回家吧。让你媳妇烫壶酒,给你压压惊。”舒秀才勉强道:“谢谢大人!”
他觉得在衙门实在呆不下去了,便起身告辞。却听刘大人还在安排道:“须防备逃走那厮杀个回马枪,待赵统领、魏统领回来,让他们歇息用饭之后,轮班去珍馐楼布防”再后边的话,便听不到了。
踉踉跄跄走在街上,黄昏的阳光扑面打来,闻时竟有血的味道。舒秀才神思恍惚,他不敢想象,一个女子落入七爪堂会是怎样一个下场。这样的恶势力,去招惹它的时候,难道他们就没想到过这样的后果吗?他们为的是什么?所谓正义,值得他们付出这样的代价么?
疯了!傻了!这个世界不需要这样的疯子,这样的傻瓜是不应该活在世上的!即使这次侥幸被人搭救,以后也注定不得善终。何况,又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他们?关黑虎的功夫即使是他俩联手也不是对手,这兰州城中还有谁能插得了手?除非能有人趁着关黑虎不备,动手放人甚至,就偷偷下手将这地方一霸杀掉。
这凶狠的念头令舒秀才悚然一惊,他怎会想这些的?为两个萍水相逢、连彼此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怎么会起了这样乖戾的主意。这样危险的事情,哪是普通人该想的?何况他还是衙门里的人。即使是他与关黑虎相熟吧,即使他能放走那女子吧,即使他能杀掉关黑虎吧那以后呢?他姓舒的还能活吗?即使他能活,他的差事还会有吗?他的家人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不自由,不自由!舒秀才一声声在心中默念,突然间万念俱灰。读书又有什么用?如果自己武艺高强的话,大概也能有办法蒙面救人;如果自己经商富贾一方的话,大概用银子也能赎回那女子——可是现在,他却不过是个考不中举的秀才。不光是秀才,而且还是一个拖家带口、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一个人,一个穷秀才。
蓦地里,李白行行游且猎篇里的两句,轰隆隆地浮上心头: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这两句诗如山一般地压下来,一时之间,舒秀才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了。恰好旁边有一家小酒馆,舒秀才便进去,抛了锭碎银要酒,坐在角落里一口口地喝。他的酒量屡经磨炼,其实已相当不错,虽然应酬中经常一喝就过量,可这时想要把自己灌醉却端的不容易了。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方有七八分醉意,那银子却已花完了。他再摸袖中,却只余几枚铜板,勉强再要得一杯吃了,店家却怕他酒后闹事,借机不赊给他。舒秀才吵了一阵,无奈终究不是个闹事的人,只得嘟嘟囔囔地走了。
一番酒吃罢,天色已然全黑。舒秀才跌跌撞撞往家中走去,转过一条小巷,忽地给人撞了个满怀。这一下撞得不轻,舒秀才一个踉跄,扶着墙才没摔倒,再看那人时,却已倒在地上呻吟不已。
舒秀才吃了一惊,只道自己撞坏了人,伸手来扶,道:“对对不住,你你没事吧?”他舌头已然大了,那人哼哼唉唉地爬起来,呻吟道:“你这人,走路没长眼睛么?哎哟,哎哟,疼死我啦,胳膊断啦!”
舒秀才更惊,酒也醒了三分,道:“这么重?我看看。”他伸手来拿那人手臂。那人甩开他的手,怒道:“你看什么看呀?你是大夫么?看坏了怎么办?别啰唆,给我五两银子,我自去瞧病,不然,我拉你去见官。”
原来这人竟是个无赖,每日专门以在此勒索为业,舒秀才一时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道:“我我没钱了”那无赖大怒,道:“妈的,谁信!你有钱喝酒,却没钱给老子瞧病么?”他伸手来翻舒秀才口袋,摸了两回,果然一个子皆无,不由更怒,但向来贼不走空,便喝道“脱衣服!”
无赖说着便来解舒秀才的衣带。舒秀才挣道:“你干什么?”那无赖浑忘了自己刚说过胳膊摔断了,右手便来解衣带,左手却从腰后拔出一把匕首,冷冰冰地顶在舒秀才脸侧,道:“你给我老实点儿!”待那冷冰冰的铁触到他的腮,舒秀才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自己是遇上抢劫的了。
在这样黑沉沉的夜里,这样泛着垃圾酸臭气的陋巷中,舒秀才被一把匕首逼得靠在墙上,衣襟敞开。一只黑猫从墙头上跳下来,忽然见到这两个人的情景,受惊逃走。舒秀才仰面望天,一牙新月像嘲弄他似的笑弯了嘴,想到自己的样子,突然间他觉得滑稽无比,不由得呵呵傻笑。那人单手作业,始终剥不下他的外衣,正恼着,忽然间觉得两肩一沉,竟是舒秀才的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那无赖一愣,竟也觉得不好意思,笑道:“见鬼了!老子是要拿你的衣服卖钱,可不是要和你玩儿这调调”他话还没说完,猛觉得肩头一紧,身不由己往前一跄,刚想站住,下体剧痛袭来,已给舒秀才一膝顶中,口中呵呵低叫,一头栽倒在地。
原来舒秀才毕生未与人动手,全无经验可供借鉴。唯一一次清楚地看人出手,便是昨日酒楼上叶杏如此对付小流氓。因此当酒劲上涌之时,他头脑一热,竟完美地照搬出古往今来女子防身的第一必杀技!
这招奏效,舒秀才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一股突如其来的喜悦瞬间传遍全身。这喜悦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舒秀才兴奋得体如筛糠。这喜悦是如此新奇,在他此前三十来年的生涯中,可说绝无仅有。那是一种充满尊严的喜悦,是在他遭遇到羞辱时奋起一击赢回的,又是他自幼所学邪不压正几十年来最直接生动的一次证明!对自己的认可,以及对毕生所学的重新认识,突然之间令他的身体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与自信。以至于他根本无暇去想,他怎么会做出这样危险的举动,这个人疼成这样会不会死掉,若是自己一击无效后果又是怎样
现在,他明白了!他明白那两人为什么敢于挑战七爪堂了,他也明白那两个人的身上是什么东西在吸引着自己——那是身为人的尊严和对正义信仰的坚持,在暴力、强权、危险的逼迫下,不退缩、不妥协的快乐与追求。那是人生而为人的一种本能,一种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与之相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成功,来得太慢了;克己为人的忍耐,来得太假了。
以暴制暴!与这种最直接、最强烈、最真实的快乐相比,生存并不能、也不应该成为这世上唯一的目标。委屈、木讷的生命,并不值得牺牲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去换取。
舒秀才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沉甸甸的匕首猛地将他的血液烧得更加烫了。他对着两眼翻白的无赖低声说了句:“谢谢!”说完转身奔出短巷,直向珍馐楼跑去。
路边的行人看到这样一个衣冠不整、蓬头乱发的人突然疯了似的在街上跑,一个个吓得闪到一边。他们那惊恐畏惧的眼神,舒秀才此前从没有想到会落到自己的身上。可是这时候,就是这种眼神也更让他相信自己的正确与无敌!
只是,现在去,还来得及么?
舒秀才跑得肺都要炸开了。袍子松开,领口几乎褪到了肩膀下。他疯狂地跑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忽然他觉得眼前一亮,抬头看时,只见隔街珍馐楼方向半边天都给烧红了。一时间他吓得心也要停跳了,气喘吁吁地赶到一看,珍馐楼六层俱已着火,已烧得如通天蜡烛一般。
舒秀才一时忘了呼吸,魇着了一般,痴痴呆呆地往前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不少七爪堂帮众,是那乞丐已杀进去了么?他是已经逃走了,还是仍在里边?那女子呢?这样的火,里边的人还有命么?
突然,珍馐楼四层的窗户炸开,火星四溅,一张八仙桌飞将出来。空气涌入,火势猛地往楼里一吸,再回过势头时,只听里边一声大吼,腾身扑出一人。这人衣角着火,须眉皆焦,手舞足蹈地跳出来,正待调整身形落地,突然间头顶响亮,从五楼上又飞下一人。
五楼这人体形巨大,落得极快,四楼那人才落到三楼已给赶上。两脚在四楼那人的背上一踩,借势消了下坠之事,再落到地上时,咕噜一滚,并无大碍。再反观那四楼之人,突然间承了两人下坠之力,又是摔着拍下地来“砰”的一声,四肢抽搐,摔了个凶多吉少。
五楼那人打个滚,再站起来时却变成了两个。舒秀才注目看去,原来便是那女子扶着乞丐,正拍打身上衣角的火苗。
舒秀才大喜,冲过去道:“你们还活着!”那乞丐吃了一惊,道:“你怎么来了?”舒秀才手忙脚乱,亮出匕首道:“我我来救你们”
那一女一丐面面相觑。想不到当他们已放过他时,这傻秀才居然自己又跑来了。
那女子皱眉道:“胡闹,你不过日子了?”舒秀才咬牙道:“我我顾不得了!”那乞丐沉下脸来,道:“说得简单!”
正说着,街上马蹄声响,一队官兵赶到。那乞丐眉毛一皱,道:“完了再说,你去抢马!”他支使那女子去了,反手一扣,已锁住舒秀才咽喉,低声道“忍一下!”当下乞丐扬声喝道“都给我站住!”
那官兵由赵统领统领,这时借着火光一看,那乞丐手中的人质乃是知府的舒师爷。他不由吃了一惊,扬手止住队伍,不敢妄动,正想思索对策,旁边阴影里蹿出一个女子,两脚起处,踹翻赵统领和一个骑兵,已夺马兜回。那乞丐腿上受伤不轻,几乎难以站立,全靠舒秀才暗中帮忙才以臂力跃上马鞍。舒秀才也仍假装被擒,身不由己上了马背,和那乞丐同乘。
那乞丐朝着赵统领龇牙一笑,柔声道:“别跟过来啊!”说完他拨马便走。后边官兵待要追赶,赵统领唯恐伤了舒秀才不好交代,连声喝止队伍。
那乞丐哈哈大笑,两匹骏马撒开蹄来,直奔东城门而去。这兰州城日间闭了四门,百姓商贾多有积压,待捉住了那女子才传令开城疏散,因此到现在还不及关门。两匹马赶到时,守城的士兵方觉不妙,待要上前拦截时,眼前一花,顶上马嘶,三人两骑已从他们头上一跃,冲了出去。
城外四野平旷,夜风流动,比城里凉了许多。没有炊烟,没有饭香,没有便溺之味,没有蒙蒙人气。一弯钩月斜挂天上,劳什子的星星似是在黑幕上打碎了无数的琉璃盏,又多又亮。两匹马的蹄声整齐而急促,嘚嘚嘚像是快要飞起来的心跳。
那乞丐突然怪叫起来,一声声又长又远的叫,像是喝醉的狼一般。舒秀才吃了一惊,可是越听,越觉得那叫声里充满了肆无忌惮的喜悦。那种自由、畅快的感受,吟诗也不行,唱曲也不行,仿佛非此无以抒发,于是也便撮唇,嗷嗷怪叫起来。他不曾习武,内息不够,往往五六声叫完,那乞丐仍一啸未毕,听起来大是有趣。那女子听得大笑不已,笑声中没有寻常女子的娇弱柔媚,却平添了三分飒爽,三分英气。
三人二马跑出十余里,马已有些累了,人也叫得嗓子沙哑了,便在一道山坡上一停。那乞丐与女子身上都有伤,都就地包了。
舒秀才道:“还未请教二位的尊姓大名?”那乞丐断了一腿,正疼得满脸是汗,闻言道:“我叫李响。”那女子正为李响正骨,笑道:“木子李,响当当!”她摸索到李响的骨裂之处,找准了,猛地一正,疼得李响大叫一声,方道“我叫叶杏。”
李响疼得脸煞白,黄豆大的汗珠滚额而下,勉强笑道:“对不住,今天陷入包围时,丢下你跑了。”叶杏白他一眼,拿个木棍比住他的腿骨,撕下衣襟,道:“反骨之人,还谈什么信义?何况,到最后你不还是救了我?”她嘴里说话,手上动作,将那断腿牢牢缚住。
舒秀才在一旁帮不上忙,眼看李响痛苦,存心分他的神:“你们两个怎么逃出来的?珍馐楼怎么会着火?”李响苦笑道:“没办法,打不过关黑虎,只好跟他玩阴的!”
原来下午时,二人陷入七爪堂与官兵的包围之中,久战乏力,叶杏终于不敌被擒。李响苦战脱围,哪能舍弃同伴,便兜个圈子回来,又一路跟踪关黑虎来到珍馐楼。他练的是正宗的天山内力,最是持久耐耗,只消得隙喘息,喝口水偷两个馒头,自然就恢复了七成体力,当下便独闯珍馐楼。
这时候,官兵回衙复命尚未回来,七爪堂苦战得胜自然懈怠,谁也没想到他竟来得这么快。李响行事不择手段,为瓦解七爪堂人马,一上来便在珍馐楼酒窖放火,趁着帮众急着救火,自己摸上了第六层。
第六层上,关黑虎好不容易休息过来,正欲对叶杏动手动脚,李响已踹门而入。这一番苦战,李响遭关黑虎重拳所创,断了一腿,可也趁机解了叶杏的捆绑。两人勉强联手,关黑虎一时却也无从取胜。
这时候,酒窖的火势却已蔓延上来,阻断了一层二层的去路。烟往上走,三人在六层几乎同归于尽,只得且战且下。下到第四层,关黑虎却把住了楼梯,将二人又逼上五层。他算好李响伤重无法跃高,因此直等到四层已烧得无法呆人才破窗逃走,成心要将二人困死在楼里。哪知叶杏久走江湖,临危不乱,与李响伏在地上躲过浓烟之余,耳听关黑虎吐气大吼,便跟着从五楼纵出,果然便赶上了关黑虎,借力脱困之余除掉了这一首恶。
这番经历说完,叶杏已帮李响固定好了断腿。李响擦擦头上冷汗,单腿蹦了蹦,跷起大指道:“好手艺!”
这边叶杏回头对舒秀才道:“舒先生,这回还要多谢你。不然,恐怕我们还是出不了兰州。”舒秀才涨红了脸,把手乱摆,道:“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叶杏正色道:“现在我们已没事了,你放心吧。你骑匹马回去,就说趁我们不备自己逃回去的就好。”舒秀才摇头道:“我不回去啦,我要跟你们走。”
李响冷笑道:“跟我们走?去哪里?”舒秀才道:“你说的,江湖。”
叶杏皱眉道:“哪里有什么江湖,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听他胡说。快回家去吧,兰州城里你有家有业的,不能任性。”
舒秀才低头道:“兰州城里我有家有业,却没有我。我我很不快活。”叶杏叹息道:“那你的家人怎么办?”舒秀才沉默片刻,终于黯然道:“我对不起他们。”
三人一时一片沉默,只有四下风吹树叶刷啦啦的声音。
良久,李响拍拍叶杏肩膀,叹道:“‘对不起他们’嘿嘿,也许,这便是反骨的宿命了。我对不起师父,你对不起霍二,他却对不起家人。我们要反的,注定是我们最亲最近的人和事。”
叶杏身子一震。远处,一条火蛇从兰州城中蜿蜒而出,追捕他们的人马已经开始行动了。叶杏回过身来,将李响扶上马,自己上了另一匹,兜过头来眼望舒秀才:“舒先生,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回去,要和我们走?”舒秀才用力点头,道:“是!”李响伸手道:“那就走吧!”
舒秀才拉住他的手,一跳上马,抱住李响的腰,叫道:“我决不后悔!还有,你们以后别叫我舒先生了,我有名字的。”叶杏打马加鞭,笑道:“哦?你叫什么?”
舒秀才坐在李响身后,大笑道:“我都已经忘了,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原来我叫——”他放开了手,摇摇晃晃,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把周身的骨节撑得嘎吱直响,然后,大声说道“我叫舒——展!”
李响、叶杏哈哈大笑,齐赞道:“好名字!”
三人二马在山坡上兜一个圈子,引得下边火蛇鼓噪,这才疾驰下另一边的山坡。夜色温柔,通向江湖的路一片蒙眬。可是今夜又多了一个人,从此沉醉在梦中,不愿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