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本就是繁华之地,宋室南渡以后,城市的奢华之风没有收敛,反而见长。所谓“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固然不少,誓要把享乐进行到底的达官巨贾也是所在多有,——时局不稳,更须及时行乐,醉了今朝酒。
所以流花船,江南最有名的销金窟,生意也越来越好。能够接到若耶夫人的帖子赴她的四季花会,都是富豪榜上数得着的人物,为时人所艳羡。
今年若耶夫人的菊花会移到了船上,也没有像往年那样布置珍稀罕见的品种,只用大如圆盘的金菊装饰了满船满舱,令人耳目一新。
“赵公子请。这位留步。”迎宾的侍童拦下了与赵大吕同来的中年男子。
赵大吕满脸不快。“瞧你这孩子长得挺机灵的,怎么这等没眼色。我带个朋友来也不成吗?”他是江南最大钱庄的少东家,已经获邀七次,却从未出过手,是把钱看得极要紧的人。若耶不信自己赚不到他的银子,所以这次又给他下了帖。
小侍童赔笑道:“我怎么敢得罪公子的朋友?实在是流花船的规矩大,没有帖子不能入内,求公子别难为小的。”
秦铮听到这边喧嚷,看出那中年男子一脸沉稳富贵像,手上的汉玉扳指更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当下道:“赵公子的朋友自然也是流花船的上宾,岂有不欢迎之理?小孩子不懂事,两位别往心里去。哦,这位爷不知如何称呼?”
“伊远。”
“赵公子、伊爷,这边请。”小侍童恭恭敬敬地招呼二人登船。
赵大吕摇着折扇“今年的布置有些意思。我平素总觉得这菊花带些贫寒气,如今这气象,倒不负了古诗里‘黄金花’的美誉。”
伊远无意赏花,问道:“听说这次有一位北方美人?”
赵大吕摇头“北地胭脂不够细腻婉约,我是不喜欢的。嗯,这酒是窖了十八年的北府兵厨,是也不是?”见伺候的小丫头钦佩地点头,他满足地合上眼,叹道:“好酒啊。”
2
“大倌,素馨姑娘不肯上妆,也不肯换衣裳,还把首饰都扔河里去了。”
秦铮摆摆手“罢了,你们下去吧。”走过去劝夜来道:“姑娘是聪明人,不要不识时务。”
夜来不回头,也不出声,像一尊玉雕。秦铮叹了口气,知道劝也没用,退出帘外,正见到一脸怒气的若耶。
“好大的胆子,这丫头以为自己是谁?”
“夫人不必生气,她一身素衣不施脂粉,反而更衬她的气质,可以买出更好的价钱。”
“不论价钱高低,今天务必把她给打发了。小裳为了她竟然背弃誓言”若耶冷笑“也要他知道,我说的话还没有不算数的。”
“依小裳的性子,若知道我们追回了她,而且把她买掉,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知道也晚了。我很厌恶这丫头,只是把她买掉,已经很不错了。”
3
酒喝到半酣,有人忍不住了,高声道:“大倌,把你密藏的佳人们请出来给大伙儿瞧瞧吧。”
秦铮击掌三下,便有位俏丫头挑起帘子,脆生生地道:“姑娘们请。”
放浪的笑谑和此起彼伏的报价声传进帘内,夜来面无表情地听着,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先出去的八位姑娘,都有主儿买下了。若耶对秦铮点点头“是时候了,让她出来吧。”
夜来站在帘边。起初并没人留意她,只赵大吕耸了耸鼻子道:“咦,你们这薰的什么香啊?不可名状,妙不可言,奇哉怪也,我竟闻不出是哪一种。”
经他一提醒,众人都觉得一船菊花香中,确实另有一种似远似近的香味,清妙异常,沁人心脾。
“是她。”
“对,就是她!”
素白衣衫也掩不住她的清辉,满船流金似的菊花突然黯然失色。本来喧闹不堪的筵席静了下来,这少女就像一首清越的歌,在人们耳边回旋,让人的心沉淀下来,舒展开去。
有个声音打破了一堂寂静,赵大吕长身而起,朗声吟道: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嗡嗡的赞叹声随之四起。
若耶的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地“赵公子谬赞了。素馨,还不为公子倒酒,谢谢公子的赏识。”
“素馨,真好名字,该当为这名字浮一大白”
夜来抬起头,扫了赵大吕一眼。赵大吕从未见过这样会说话的眼睛,只这一眼,便让他读出骄傲、凌厉和厌憎种种意思。他把下半截话咽回去“怎么敢劳动姑娘,我自己来好了。”
夜来的母亲温柔,父亲宽厚,自小到大,她周围的人都爱她让她,她没什么要争的,也没什么可愁的,自然脾气温婉柔和。独她父亲瞧出她性子刚烈,常谆谆教导她涵养功夫。此时此刻,夜来收敛的锋芒却像布袋中的锥子一样全露了出来。
“我爹娘生我下来,不是要我给人端茶倒酒、倚门卖笑的。我时运不济,今天站在这里,任人品头论足,称斤论两,我也没把这样的事放在眼里心上。不过,”夜来盯着若耶和秦铮“我本是死过一次的人,把这条命看得极重,也看得极轻,别说是在你流花船的屋檐下,就是天子跟前,阎王殿里,我也不会低头,更加不会胁肩谄笑,奉迎你们这些人。”
她把满座的人一一瞧过去,也不是卖弄风情,也不是骄矜自得,只让那些对待女子如家什如玩物的男人突然惊觉,原来世间也有这样一种女子,不可轻侮,不可亵慢。
若耶怒气上涌,低声道:“早知道杀了还干净些。去点了她的穴,封住她的满嘴屁话。”
秦铮心中颇有些后悔,但仍依若耶的话做了,只求早点了结这桩闹心事。他干咳一声道:“素馨姑娘起价是五万两银子,不知哪位有意。”
“我愿出这五万两。”
“我出六万。”
“我出七万。”
啪地一声,赵大吕把折扇一合道:“我愿出十万两。”
没人应声了,秦铮等了片刻“那么,素馨就”
伊远打断了秦铮,慢悠悠道:“我加五万。”
赵大吕没料到他竟跳出来与自己唱对台戏,怒道:“我出二十万。”
伊远伸出三根手指“一口价,三十万。”
赵大吕额上的青筋暴了出来,转头瞧瞧夜来,咬牙道:“四十万。”
旁边一个与赵大吕熟识的人禁不住嘀咕:“赵三少今天是哪根筋不对了?我说那叫伊什么的,是流花船的托儿吧。”
“咳,那人和三少一起来的,倒不是托儿。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三少犯迷糊了。”
伊远笃定地道:“我出五十万,外加这个玉扳指。黄金有价玉无价,在座诸位可都是识货的。”
赵大吕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掉头冲出船舱,背上的汗渍清晰可见。
秦铮将伊远请进里间办交割,来宾却都很兴奋,兀自不肯散去。
夜来不能出声无法反抗,只在心里说:
“爹,娘,女儿今天成了待价而沽的货物,任人买卖。你们若泉下有知,请一定保佑我始终清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虽然蒙受这样的羞辱,虽然不知道将来会遭遇什么,但我不会自暴自弃,更加不会苟且偷生,我要为了你们,为了救我的哥哥,为了自己而努力活着,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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