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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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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海不打浪,就怕浪打浪;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

    ——题记

    一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沂蒙山区的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生灵。才刚入夏,骄阳已然十分炽烈,干燥的尘土无风自起,处处灼炙,处处憋闷,在滚烫而又空寂的旷野里,人们甚至分明听到岩石都在焦渴地呻唤。

    从头年秋天勉强种上麦子,至今已经八个多月过去了,在这块广袤而又贫瘠的土地上几乎滴雨未落;冬天下没下雪,人们似乎没有一点印象,好象也许大概差不多下过一两次,即便下过,加起来也一定不会超过一层白纸那么厚。

    这么旷日持久的干旱,没有几个人经历过。

    时置农历四月,搁往年正是小麦扬花的时节,田野上那齐展展绿油油的麦子,被风一吹,波浪款款,别有一番丰收在望的韵致和妖娆,那可是庄户人眼中最美仑美奂,最让人喜上眉梢的画卷。现在倒好,麦杆儿还没长到一匝高,叶子便已经枯黄,讽刺性地抽出来的麦穗儿比娃娃们的小拇指大不了多少,没等灌浆就朽头了,用手一捏瘪瘪的,连个粮食影影也没有。这样的麦子还能有什么指望,只好拔了当柴烧,烧也不呕火。

    镰刀呢?锈着——省了!

    一把一把薅着枯草样的麦棵子,哪个能不心焦?泪珠儿在眼里打转转,滚进嗓子眼里便是苦涩涩的咸。抬头望望,天上一丝云影没有,满眼都是白花花的亮光,没有人敢正眼看一看太阳究竟在什么地方。半空里,长期悬浮着灰蒙蒙的雾霭一样的尘土,一呼吸就热辣辣地呛嗓子,比他妈的胡椒面还胡椒面。

    收成,麦季是彻底泡汤了,再这么旱下去,秋季作物也栽种不上,那么今年就有可能会一整年颗粒无收。

    天,是要绝庄户人的活路了!

    景德老汉头戴当地俗称“席压子”的秫秸斗笠,半趴半跪在地上挪动着,只用一小晌午就把四分地的麦子拔完了。放下最后一把麦,他直起酸痛的腰杆,拍拍身上的灰土,掏出旱烟袋刚点上,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轿子车从山脚下的土路上飞驰过来,眨眼工夫就“嗖”地一声从他身旁开过去,腾起的黄土一下子迷了他的眼睛。

    “狗东西,奔丧呢!”老汉一边呸着嘴里的土,一边恼恼地骂。

    这车他认得,是上庄后刘峪吴二孩的。这熊孩子是村党支部书记刘天星的妻侄,平时霸得很,见了谁都横着鼻子竖着眼。有一回,他和邻居闹气,竟然找“黑道”上的痞子把他邻居砸了个半死,不是个人玩意,村里没有几个不伏他一头的。

    景德老汉姓刘,住在东刘峪。他们庄和西刘峪、后刘峪三个自然村挤在一个山套里,是一个行政村,建着一个党支部,对外统称刘峪村。支部书记就是刚才开车过去的吴二孩的姑父刘天星,他和景德老汉是一个自然村,按辈分得管老汉叫大爷,但他这二年有点学瞎了,也不太是个东西。

    刘景德老汉吸完一袋烟,感觉歇个差不多了,就手脚麻利地把躺在地上的麦子用两根玻璃丝绳捆起来。四分地的麦子虽然少的可怜,但他估量了一下,一趟还是挑不了,他毕竟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捆好约有二分地的麦子,老头掂了掂,还行,就伏下身子度度劲担了起来,刚一迈步还是禁不住晃了两晃。时光不饶人,不能不服老。可也别忘了,正常年景,搁他以往的身子骨,老汉最少也得八九趟才能把这四分地的麦子挑完。现在倒好,力气是省下了,可日后是不是挨饿就没有人敢打包票了。

    这么个旱法,木匠的腿——有那一锛!

    景德老汉柱着拐棍,挑着对他来说颇为沉重的担子,像一个在戏台上扭捏作态的老樵夫,一步三摇地往家里赶去。刚走到村头,就被大顺撵上来,大顺跳下自行车,热络地给他打招呼:“二大爷,拔了?”

    “不拔还等毬,都干了个王八孙子的,今年麦季是完了。再不落雨,不知道还能不能栽上麦茬芋头,真能急死人!你眼前拾掇个咋样啦?”

    “还拾掇个啥,那一把麦反正不顶用了,拔么拔,瞎费事,抽空我一根洋火点了个狗日的。都几月了现在,按说该种秋了,要是秋里再失了收,奶奶的,年底还不得喝西北风。”

    “可不是,多年没这么旱了!秋里的种子都备下了?”

    “备是备下了,可天这么干,地里硬得梆梆的,像个石砣砣,用镢头能刨出火星子来,谷子豆子耩地去还不得糊,怎么种?哎,我正想找你老说这事哩!天都旱成这样了,天星也不管不问,他算什么鸟书记,打算把一村的老少爷们都饿死?你是老党员,给他爹又有老交情,你给他说说,让他妻侄吴二孩放点水,咱得想办法先把麦茬芋头栽上吧,再晚晚就过了季节了。”

    “开春的时候我给他说过,不顶用。水库是他妻侄承包的,人家给乡里早都交完钱了。再说,我这把老骨头已是土埋脖子的人了,踢不能踢,咬不能咬,谁还把咱的话当屁放。”

    “二大爷你也别捋着胡子过河,当年修水库你也是立过功的,凭什么咱守着水库种不上庄稼,你得说!你不能眼看着老少爷们往黄泉路上奔。”

    “唉,说啥呢,咱没权没势的。如今是仨钱的不和俩钱的说话,我掂量这事——悬!”

    “哪能大爷?你得使使脸。要不,你给我推洋车子,我给你老人家挑麦,来我给你挑我给你挑”大顺说着就要插车子夺扁担。

    景德老汉忙摆手:“不了,不了,抽空我再使使老脸看看吧,你头走你头走!”

    大顺又争持了一番,见老汉不肯放手,只好作罢,就跨上吱嘎乱响的自行车先头走了,老远还回过身来喊:“大爷,你可别忘了!”

    二

    回到家,景德老汉一个人在他的露天厨房里简单地烧了碗汤,也没熬菜,掰个干烧饼泡吧泡吧,就把中午这顿饭打发了。

    虽说刚进入夏季,由于长期干旱,无风无雨,天已经有了酷暑的味道,野地里当晌午的太阳能把人烤个半死。吃过饭,老汉心想下地还早,地里的麦棵子不妨让毒太阳晒晒,减减分量,等日头偏西再去挑也不迟。反正手头上没活,老汉就决定到村办公室去找支部书记刘天星,给他说说要他妻侄放水的事——按说,这可不是个小动静,事关老少爷们两千多口子的活命哩!

    村两委办公室在靠近后刘峪的庄头上,是去年县供电局局长在这里帮包扶贫时帮村里建的,一个五间平房的独家独院,镶着铁大门,门两旁挂着刷了白漆的木牌子,分别用红字写着党支部用黑字着村委会的大名,很是气派。实际上,供电局的那个局长并没有来过几趟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也没给村里办多少实事扶多少贫穷,就是掏钱盖了个村办公室,剪彩时坐着高级卧车来的,是个大胖子,又是拍照又是录像,后来还上了电视。剪彩当天村办公室门前挑着旗挂着红,还用鼓风机吹起一个足有两搂粗的大圈门,又是放鞭又是放炮,两班子喇叭摽着劲地吹,谁家娶新媳妇也没这么热闹过风光过。公家办事,就是场面。

    从东刘峪到村办公室得翻过一道有七八米深,二十多米宽的干沟筒子,这条大沟是往年发大水时,水库泻洪用的。现在满沟底子都是哧牙咧嘴的石头,旱得连棵草芽也没长,一片荒凉。沟沿上,几株老榆树已经旱得落尽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完全是一幅秋后才会有的模样。景德老汉吭吭吃吃从沟底爬上来,热得是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一件尽是盐疙巴的灰布褂子湿溻溻地贴在脊梁上,像皱起的一张皮。

    他赶到办公室门口,见村文书许四正在锁门,一问才知道书记刘天星到乡里开计划生育会去了,回来恐怕也是傍黑的事了。显然,许四没有让他进去坐坐的意思,也没有和他扯扯闲篇的打算,说完书记的行踪,就兀自夹着帐本子走了。

    无奈,景德老汉在办公室外面不尴不尬地转了会磨磨,只好走人。当他趔趔趄趄回到水沟沿时,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到水库上看看。虽然他住的离水库不算很远,但也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到过那儿了。

    顺着沟沿向上走,约莫有一里多路就到了水库的大坝跟前。这是一座山区小二型水库,是在全国大跃进那阵子修的,厚厚的夯土大坝上宽六米,下宽三十多米,高约四十米,长约一百五十多米,迎面如一堵宏伟的城墙横亘在东西两座山胯之间。坝外的斜坡上往年一到夏季就长满茂密的青草,老远看去像一幅绿茸茸的大毯子铺挂在两山之间,展现着一种既朴素又亲切的美。往常,人们在田里干活累了的时候,抬头望望那一片柔嫩的绿色,也会觉得顿时减去不少倦意。如今坝上也是旱得寸草不生,裸露的黄土层已被晒出好多二三指宽的裂缝,横七竖八像一道道鲜血流尽的伤口,看着让人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恐慌。爬上坝顶,老汉意外地瞅见水库东岸的山坡上挺立着几棵高大的白杨树,杨树的根系很发达,显然是得了近处地下的水脉,长得枝叶繁茂,一片葱郁,在这个到处枯黄衰败的山套里,显得格外醒目,醒目到几乎冷不防让人惊心动魄的地步。

    透着生命意象的绿色,总会使人产生一种本能的感动和快慰。

    老远,景德老汉看见吴二孩的桑塔纳就停在白杨树的浓阴下,它像个怪兽似的趴在那里,两只车大灯宛如瞪着两只要吃人的眼睛,在这荒山野地里显得很突兀。长在高处的几棵杨树后面,是三间刷着米黄色涂料的平房,这是吴二孩承包之后为了看水库而建的,水库里有他用网箱养的鱼,听说现在一年能挣下七八万块钱。乖乖,了不得!

    水库还是老样子,几十年没有多大变化。其实,水库建完也就建完了,能有什么变化。不是城里的马路,今天这儿打个洞,明天那儿挖条沟的。看得出,今年水库里蓄的水显然比正常年分要少得多,但平铺在山坳间的那一片静静的碧绿,还是让老汉感到了丝丝飘渺的凉意,心情不由不为之一振一爽。

    几只野鸟悠然划过大坝,欢叫着向库底的水面掠去

    这当儿,库水东岸的坡地上插着三把红白蓝相间的太阳伞,映称着绿色的水波,十分惹眼,也十分好看,太阳伞下兀自架着几条无人问津的渔竿。是的,那些乡里县里的高级人物经常在星期六星期天,三五成群的开着轿子车到这里来钓鱼,一到饭时,还有手下的人及时把吃的喝的送过来,又是烧鸡又是啤酒。亲娘唉,那神仙一般的日子看着真让人眼热。

    不知是累得还是晒得,景德老汉刚走上坝顶的时候还有点神情恍惚,现在看到如此亲切的一湾碧水在脚下荡漾着,顿时感觉浑身轻松了很多,眼睛也仿佛一下子变得雪亮起来。

    这水库他太熟悉不过了,水下的一坑一洼,一草一木,不是吹的,他闭上眼睛都能数上来。他毕竟在这个地方前前后后劳动了三年多,一千二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他几乎是吃住都在工地上。那时他才二十五六岁,正是人生中最茁壮的岁月,他能吃能喝能干有力气,就如一头筋骨完全发育成熟的健子牛,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叫累,三四百斤重的大石头,一虾腰就能抱起来,挑二百多斤重的两抬筐土能一上午不用歇一歇,全工地上一千多号劳动力没有几个是他的对手。当时刘天星的爹是大队会计,他是本村运输队的队长,哥儿俩一个连部,带领本村老少爷们吃着咸菜,啃着窝窝头,严冬酷暑,没黑没白地干。第三年冬天为了赶进度抢时间,他们甚至好多人在大雪天光着脊梁抬大筐,他和刘天星的爹就是那年在雪地里入的党。这座三十多米高,一百五十多米长的大坝,硬是这几个村的老少爷们用积着厚茧的肩膀子一筐一筐挑出来的呀!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让现在的年轻人想都不敢想。时光真快,转眼快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棒小伙一晃就变成了老眼昏花的糟老头,那些曾经和他一起战山河的老辈人包括刘天星的爹大多都已作古。透过清碧的水面,他仿佛又看见了库底爆破的山石、砍后的树桩以及他们走过的弯弯曲曲的小路,甚至他们当年忙碌的身影依稀还在水中穿梭晃动。

    虽然那是一个饥寒交迫的岁月,但也是一个热血沸腾的年代!

    眼下由于是枯水期,再加上久旱无雨,大半年没有水源补充,水库里的水已经降到仅仅盖住库底的那个模样,水库北头的“鼻子崖”也露出了半个。他凭记忆推测,水库里的水最深处也不过还有五六米,水面撑天超过最低处的放水洞还有一两米。“鼻子崖”上面过去是他们的村子,后来由于打水库就搬到现在的水库下游去了。听有年纪的人讲,过去的老辈儿是为了躲战乱,才跑到这个山旮旯里安的庄子,图的就是不易被外人发现,一句话——避静。其实这里自然条件实在差得可怜,周围全是山岭薄地不说,最惨的是常年缺水。过去人口少,山脚下有一眼“蛤蟆泉”人畜用水基本能够维持,解放后人口飞速增长,老少爷们很快就遭了难,一年得有半年时间到外村去吃“远水”三个刘峪成了这一带有名的孬庄子,四邻八乡的姑娘没有几个愿意嫁过来,光棍汉的数量年年在翻新,咋个不愁人!

    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没有水,日子怎么过,人怎么活?后来赶上毛主席、党中央号召全国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要和天斗,和地斗,要叫日月换新天。这山套里几个村的老少爷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们一合计,要想过上好日子,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响应党的号召:干。于是,就向上级请愿修堤坝打水库,彻底解决老百姓的吃水和浇地问题。了解到群众的苦处,实地勘察了地形,县里二话没说,很快就派了技术员,拨了专款。

    大干快上,力争上游。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顶烈日,冒严寒,披星戴月,废寝忘食地苦干三年半,终于把水库打成了,终于把那雨季山上下来的洪水截住了。有了水库,这一带的老百姓再也不用看老天的脸色度日月,再也不用流离失所,逃荒要饭了。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毛主席就是伟大,他这话说得太搁劲了。

    谁料,世事多变,后来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集体的土地、耕牛、农具、储备的种子化肥,只要能分的东西都一股脑地分了。水库没法分就收归公社所有,由水利站统一管理。后来,公社改名叫乡政府;再后来谁要用水谁掏钱,因为很快又市场经济了,是事都用钱说话,爹娘老子也不行。

    由于当初分到各家各户的土地太零碎,东一糊塌西一块,张三挨李四,李四挨王五,为了抢水浇地没少打了架;再不然,就是部分村民趁水管员不注意,乱扒口子,浇完地便赖帐不给钱,一点做人的本分也不讲。水利站后来一看不是办法,就通过村书记刘天星把水库承包给了他妻侄吴二孩用来养鱼,听人传言也有他的股份,只是合同上光写着他妻侄的大名。

    分田到户以后年境不孬,基本上一直风调雨顺,水库也没派上太大用场,多少年过去,人们几乎快把它淡忘了。没想到今年旱得忒毒,野草都没发出芽来,树叶子还没有长开就枯落了;打记事起没见干过的“蛤蟆泉”在二月份也成了一个干窟窿,如今兄弟爷们吃水都得几家搭伙到五里外的雪河用排车去拉。

    时下,日头眼看一天比一天热,连风丝不刮,等雨下种还不知是猴年是马月的事呢?可庄户人靠土坷垃吃饭,误了农时就是误了命,谁敢老是等,一但失了收贱了年,到时候只怕哭也哭不出泪来。

    思前想后了一会子,刘景德老汉觉得既然来了就不妨找吴二孩啦啦,看他能不能行行好放点水让大伙把秋庄稼种上,要钱也行,大伙不会白用他的水,现在是金钱时代,老汉不是糊涂人。

    顶着灼人的烈日,老汉一瘸一拐地向吴二孩的看护房走去,脚下的路太烫,走在上面好象踩着一层烧红的玻璃碴子,脚板热刺刺的疼。

    吴二孩的看护房虽然算不上气派,倒也幽雅,房左房右开着几棵正艳的月季,有黄的、有紫红的、有水红的,一朵比一朵水灵,一朵比一朵精神。房前栽着一架龙眼葡萄,葡萄嘟噜才刚打纽儿,如一群还不大懂事的孩子在密密麻麻的葡萄叶间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葡萄架下被遮得不见一点阳光,走进去当时就感觉猛一凉快,住在这里还甭说,真是惬意。

    听见屋里有吵吵呼呼的说话声,出于礼貌,老汉没有贸然进屋,便在院子里喊道:“二孩在家吗?”

    按老亲世邻吴二孩得叫他表老爷,所以他就直呼小名,见没人答应又喊了两遍,才见面红耳赤的吴二孩端着酒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探出头来:“哎,么老头?”

    这孩子向来没大没小,给谁都没有正行,所以他连老爷也不喊,就这么戏不溜丢地给景德老汉打招呼“大热的天,老头不在家歇着,跑我这来有什么指示?”

    “爷们,有个事想给你商量商量呢。”

    “嗯,好好好,屋来说老头。”

    景德老汉进了屋才发现里面还有三个生人,桌子上摆着满满的酒菜,看来几个人正在喝酒。老汉来的显然不是时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冲那几个生人点点头,又踅出门来。吴二孩也没有再让,跟出来问道:“老头,你知道我是直肠子人,有话你直说,我能帮的,没二话,不能帮的咱不罗嗦。”

    “行。”老汉磕了磕烟灰说“二爷们,你看今年这天不待见人,把地都旱透了,麦季颗粒无收,这不眼看眼又到芒种了,咱庄户人”

    “老爷们给你说了别绕圈子,有话直说,我还有客。”

    “我是想给你说,夏季没收成,现在又该种秋了,天也不下雨,再过几天就要误农时了,你看你能不能放点水让大伙把棒子(玉米)点上?”

    “放水?嘻,老头你说得倒轻巧,我刚才还原以为你是来找我借两个钱的呢,没想到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个二孩,大伙也不会让你白放水,钱你该咋收就咋收。”

    “我说老头你糊涂,库里就这么一撩吃的水,我放了,这一库鱼往哪弄?我卖了儿招女婿——少脑子还是缺心眼子我?”

    “你这孩子我打小看着长大是个知情达理的,如今天不善待人,你这么厚道,总不能看着一村兄弟爷们挨饿吧,都老亲世邻的没外人,你不仗义谁仗义!”

    “仗义?”吴二一听这话,好像被揭了伤疤似的,顿时来了气,愤愤地说“老爷们,你也别给我戴高帽子。仗义哪得看对谁,咱这几个庄上的人没几个好熊,看我这二年发了财,都眼红的恨不得吃了我,给他们仗义?呸!前年发大水,我的鱼跑下去不少,一沟筒子人捞鱼,别说逮了给我送来,吃了我的鱼哪个龟孙说句好话,还在背后一个劲唱快我。我花钱包的水库,凭什么放水给他们用?不是拒你老人家,要我放水,大闺女的裤子——没x门。这事,就是俺死了的亲爹给我说也不行!”

    “天要失收了,二孩你就可怜可怜大伙吧,我替老少爷们求你啦!”老汉说着一条腿就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去,干什么你这是?”吴二孩一见又气又恼,一把把老头提留起来嚷道“你作践人不是,我是你嘛你跪我,折我寿呢?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罗罗什么,再不走我放狗了!什么事这是?滚!”

    “老二,快点,俺又猎了两杯啦,有事吃完饭不能再说!”屋里吴二孩的那几个朋友不住声地催着。

    刘景德老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吴二孩的家,他懵懵懂懂,脑子一片空白,脚下飘飘的,感觉浑身的水分已被蒸发殆尽,身子仿佛变成了纸做的,重量比脚下那缩成一团的影子还轻,此时只要有微微一股风就能把他吹起来。

    回去的路上,刘景德老汉赶巧碰上了刘天星的老婆,不是她主动打了两声招呼,老头还回不过神来,一问书记还没回转,并且说上午已往家里打了电话,说开完会乡里又组织他们去外地参观学习,最早也得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这二年,上边计划生育抓得可是紧,经常这会那会的!

    三

    老党员刘景德中午被包水库的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吴二孩啊咋了一顿,越想越不是个味,心里老是有口闷气堵得慌,一下午也没打起精神来,本来一趟就可以挑完的麦子,竟然忙活了两趟,磨磨拉拉挑完,太阳就落山了。因为没有食欲,晚黑里,饭也懒得再做,喝了碗白糖水免免人意,就摸起二胡奔村头的老槐树去了。

    这棵老槐树在村子偏东南的半山膀上,有三搂多粗,以往夏天树冠能遮下二分多地的荫凉。据过去的老人讲,这棵树是刚安庄子的时候先人们栽下的,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往年一到夏季,这里就成了村民们晚饭后乘凉的好去处,大伙坐在卧牛石上,谈天说地,讲古论今,甚是安逸。现在家家户户都安上了电扇,再赶上今年旱情特别严重,一树枯棒干枝,除了刘景德老汉恐怕就再也没有人会来这树下纳凉了。

    荒凉亘古的山村夜晚,无声无息,万籁俱寂,只有孤独的老人陪伴着孤独的老树,眼下这般大旱年景也不知这棵历经沧桑的古槐能否挺得过去。想到这里,老汉不由一阵心酸,轻轻调好琴弦,挥弓抚指,一曲深沉、悲凄,如泣如诉的“拉魂腔”便随着淡淡的松香气息飘荡开来那哀婉的旋律,伤心伤怀,催人泪下。

    这把用正宗红木雕制,川地蟒蛇皮蒙覆的二胡是老汉多年的爱物,它就像一个在晚黑里可以诉说衷肠的情人那样,陪伴着他度过了近五十年的风风雨雨和许许多多寂寞无聊的漫漫长夜。经过多年肌肤的摩挲和侵润,琴筒琴杆皆已变得光滑如玉,透着一种幽古而凝重的光晕。他曾多次深情地对二胡说:老伙计,我死了什么也不带,就只把你放在棺材里,让你在黑黑的地下给老哥做个伴儿,直到咱们俩一起化为土化为尘。他只所以对这把二胡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有时甚至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是因为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那就是这把胡琴是他妻子当年送给他的信物,是一份不绝于缕的念想。那是他和妻子订婚的第二年,他还没有娶她过门,可妻子是个有心的人,打听到他会拉胡琴,就用攒下的私房钱偷偷买了这把胡琴送给他。结婚以后他经常在晚黑里拉琴给她听,她在一旁纺着棉花,脸上挂着即温柔又赞赏的笑容,如豆的灯光映着她俊秀的面庞,纺棉车飞速旋转,一根细细的白线变魔术似的在妻子的手指间扯出来,如蚕吐丝,连绵不绝,那影像是那么的美,那么的令人陶醉。那时虽然日子清苦,但他活得有滋有味,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只要能和妻子白头偕老,就是吃糠咽菜也心甘如饴。可惜上苍不公,婚后不到两年,厄运就生生夺走了他还没有亲过来疼过来的爱妻。

    想起妻子的死,除了埋怨上苍,他更多的是悔恨自己。那时正是水库上施工最紧张的阶段,虽然离家不到二里路,可他有时竟然一连个把月不回去一趟。当时妻子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但她仍然挺着肚子坚持在水库上劳动,公社干部实在看不下去,就照顾她让她和一帮老弱残疾的妇女负责在食堂办饭。一次,妻子早起摸着黑到“蛤蟆泉”去挑水,路上不慎滑倒摔了一跤,小产后她也没太当回事,又怕他在工地上分心,就瞒着没有告诉他。妻子是个很贤惠的人,据后来听说她仅歇了一天就下了地,仍像以往一样脏活累活抢着干,结果不小心受了风。她开始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有点不舒服还忍着,等后来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再整治就晚了。对于妻子的意外去世,他感觉自己罪不可赦,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妻子死后,无论别人怎么规劝和撮合,他都没有再娶。他曾多次跪在妻子的坟前发下誓言:百年之后他就和妻子埋在一个坟里,活着没能好好照顾她,死了就在地下陪她千生万世,任何人都不能走进他俩之间。他要坚守着这份凄美的爱情,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圆圆的月亮从东山头慢慢升上来,它皎洁的光辉朗朗地照着大地,也清晰地照着景德老汉挂在腮边的两道泪痕。

    天上月朗星稀,空空荡荡,一朵云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除了闷热还是闷热,明儿一准又是一个晒死人的火葫芦天。

    琴弦幽幽,其声也悲,其音也哀!

    嚓——,远处一片枯叶落下来

    四

    四天后的下午,刘峪村支部书记刘天星回来了,看样子他在外头喝了不少酒,是被几个人用面包车送回家的。他下了车两条腿直打鳔,深一脚,浅一脚,都快走不成个了,刚被老婆搀进家门就开始现场直播:羊肉、粉皮、黄瓜丁,稀哩糊涂猎了一地,引得他家的花狗和几只草鸡满地围着乱抢,他老婆在一旁嗓子张了几张差点也跟着哕出来。

    没办法,自己的男人,不能不问!他老婆咬着牙皱着眉,舀了一舀子凉水让他漱口,他正仰着脖子呼噜着,赶巧景德老汉急急跨进门来招呼道:“天星,你可回来了!”

    “哎。”他一答应,一转头“咕咚”把水咽下去了,眼泪却给憋了出来。他当时就有几分恼,人一恼也比刚才清醒了些,见是老党员,又是自己本家的大爷,就强忍着没有发作,但两眼仍是直直勾勾地问:“急急慌慌的,你有有啥事?”

    “可不,”老汉并没在意去看书记的脸色,自顾忧忧地说道“你这两天不在家,可把大伙躁毁了,现在地里光光的,有几家麦子懒得拔,都弄地里点了”

    “哦,哦,哦”村支书刘天星一边用手撸着脸,一边有心无意地应答着。

    他老婆倒不失热情,一头把男人往屋里搀,一头对景德老汉说:“大爷,院里热,有话屋来说吧!”

    屋里八仙桌子上正在放电视,一个带眼镜的男的和一个扎辫子的女的正扭来扭去扯着喉咙唱: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净说实话。

    连拉带拽,刘天星被老婆好不容易弄到沙发上,他像散了骨架似的斜躺在那里,眼妈呼着,嘴里念念有词,一只手还在空中不停地比画,好像正要给谁碰杯似的。

    “喝的不少,高了。”老汉在一旁含着几分怜惜说。

    “喝喝,天天喝得给粪扒子揉的样,家里什么活也不问。现在当干部真是受罪,一到上边就喝,钱是公家的,身子可是自己的,一点脸不要,喝多了就哭爹叫娘,说多少回啦不听,能气死了。”刘天星的老婆即骄傲又心疼地嘟囔着。

    “没事,没事,我没喝多,这不是咱二大爷吗,我认的,我心里明白的,你说二大爷,我喝多了吗?”

    “没多,没多。我知道,大侄子有点酒量!”

    “有什么事,你说老爷们,我听听着来。”

    “还行不?”景德老汉把头向他探了探问道。

    “什么话?没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事。”刘书记含混不清地回答,嘴里像含着一个滚烫的鹌鹑蛋“你说说”

    “爷们,你知道今年麦季咱这儿已经绝产了,至今也不下雨,地里干得梆梆硬,眼下芒种都过去了,再不操待秋庄稼大伙到年底说不准都要断顿了。”

    “这这我知道。天不下雨,有什么法?天天又不听咱的,你说是吧?”

    “话是这么说爷们,可咱不能等死啊!这几天大伙都议论这事,想托我找你面谈面谈,让你给二孩说说,把水库里的水放两天,让大伙把”

    “那不行!”一提放水库里的水,刘天星像被谁打了一巴掌,酒当时就醒了七八分,不由脱口说道,忽然又觉得失了言,慌忙遮遮掩掩地说“二大爷你不知道,二孩个货不好说话,我这个当姑父的有时也拿拿不住他。现在谁有钱谁是老大,这二年他有了钱,翅膀也硬了,到乡里县里有时比我还吃香。再者说,水库是他花钱承包的,一年给上面交不少钱,都是立了合同的,有法律保护着,咱指挥不了他。”

    “就是,人立了合同的。”天星老婆也在一旁帮腔。

    “合同大伙都知道,大伙也说来,不白使水,按时辰按方数收钱都行,贵点也行,这几天大伙都急得火上房了。”景德老汉有点沉不住气,忙接过话头说。

    刘天星点点头,正要开口,他老婆急忙插话说:“这时节库里的鱼正摊长,再贵的钱二孩怕也不会松口。”

    她一头说,一头趁景德老汉不注意在天星腿上扭了一把。

    刘天星似有所悟,于是使着爱莫能助的口气说:“二大爷,大伙的心情我理解,天也不光咱这个地方旱,你没看电视上说黄河都干多日子了。我这回跟乡里到外边参观计划生育,看见好多地方也是没种上秋。你像我,家里也有地,你侄媳妇一天到晚的咕噜,我也是干瞪眼。老天饿不死瞎鹰,大伙不行再耐着性子等两天看看,我不信这熊天会打这到死不下雨?今年也忒他奶奶的旱,姐,没办法!”

    一听这话,老汉有点长脸,但还是不死心,猛抽了两口烟,哀哀地说:“天星你是书记,应该是大伙的领头羊主心骨,你得拿准注意,不能太凉了老少爷们的心。”

    “二大爷,话不能这样说,天不下雨又不是我的责任,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东海的龙王会呼风唤雨?我这个书记当也行不当也行,如今上面不让集资,不让摊派,村里又没有经济收入,俺几个干部都好几年没领工资了,谁不知道?上面建班子让咱挑头,咱是党员,咱不好意思不干就是了。你也给大伙说说,现在国家政策多好,连公粮都不要了,地白种,还不满足?什么事都想让干部让上级操待,自己是干熊吃的?那水库又不是村里的,我能管了了?谁想用水自己找二孩说去,说通了我还能跟着沾光呢!”

    刘天星一番不软不硬的话直说得景德老汉无言以对。想他说的也不是没点道理,老汉也懂,人家花钱承包的水库,自然谁包归谁管,放水是情分,不放是本分,天星不愿意找他妻侄说情,谁又不能逮着揍他。

    正在手足无措之间,刘天星老婆虚心假意地倒了一杯茶递给景德老汉说:“二大爷,天这么旱,天星也不是不躁得慌,可刮风下雨也由不得他。他今天喝了不少酒,这事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明白的,你喝口茶,不行哪天恁爷们再商议这事。”

    这话显然是送客的意思,景德老汉接过茶杯一口也没喝就放到茶几上,他又不是傻瓜,他知道再继续谈论下去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但他站起身临走的时候还是心有不甘的用拐棍敲着溜地说:“天星,你可要拿准了注意,别忘了你是书记,是书记,是大伙的主心骨呢!”

    五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正像古人唱的那样,炎炎盛夏正该是庄户人家养育五谷,挥汗锄禾的季节。可是今年自打进入夏至以来,一天比一天热得酷闷难当,万里无云的空中从早到晚白煌煌的,仿佛有几十个毒毒的日头肆虐地炽烤着大地,空旷的田野上满眼灰黄,除了焦土还是焦土,哪里看得见一棵幼苗,一丝生命的迹象?甭说野地里,就连家院子,屋内的溜地上都布满了宽宽窄窄的龟裂,那纵横交错的缝隙,宛如千万张干渴难耐的嘴巴正向上苍发着喑哑的痛彻心肺的呼号。

    不用说,刘峪村的老老少少这些日子里更是如油煎火燎一般,整个心好象都在胸口外面裸露着,直被喷火的太阳晒得淌着油,冒着烟。

    说实话,自分田到户以后,一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再也没有贱过年,村里的人再也没有挨过饿,讨过饭。但是不知今年因为什么得罪了老天爷,竟然运兆凶年,普降大旱。夏季已是颗粒无收,秋季至今仍然还没能播下种子,作为指地打粮,靠天吃饭的庄户人,能不心急如焚吗?原指望托老党员刘景德老汉找人求求情,让水库放下水来,大伙好歹把棒子点进地里。虽说秋后能不能有个好收成还在影子里照着,但有种子在田里悄悄萌动,那颗整天提留着的心多少会变得塌实一些。可老头儿忙活了半天,热脸贴到了凉屁股——白浪费了感情不说,还让大伙在忐忐忑忑的幻想中溜掉了许多时日。

    巴望水库里的水不成,再转过头到雪河里去拉水,谁知早已干了个底朝天。就是不干,也不够十里八乡的兄弟爷们抢的啊!

    人是活物,有一分希望就不会坐着等死。于是,村里几个老族长包括刘景德老汉一看走投无路,就商议着上山求雨——求人不行,求天。在他们看来,人们一定是作下什么造孽的事了,让老天爷发了怒,所以才普降大旱惩戒下人。这二年,人变坏了,不讲情,不讲义,不讲理,不讲信,只讲钱;为了钱,天也不怕,地也不怕,恶着呢!可不知,人欺天,天会灭人哩!

    求雨,他们并不外行,以前在遭旱年的时候办过这事,有时也颇灵验。感动也罢,巧合也罢,反正下的时候多,不下的时候少。老年话:离地三尺有神灵。天有天神,地有地神,万物相生相克,皆是灵性使然,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经过商议,大家一致同意把求雨的日子定在农历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刀这一天。这个日子有些讲究,传说关二爷死后在天庭做了玉皇大帝御前的护驾神将,每年农历五月十三这天,他都要把曾经过五关斩六将的青龙偃月刀拎出来在天上磨,他老人家磨刀自然得蘸水,你只要诚心诚意求他,他就会从天上洒下几滴来,天上一滴水落到人间那可就老鼻子了。

    上山求雨的事一吭扬,结果全村老少积极响应,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很多人都说早该这么治了。为了买供品祭奠天神,家家户户凑份子,你三块,他五块,不到两天就凑了一千多,大伙的心思头回这么齐。搁平时村里收个公粮,要个电费,大喇叭一遍遍地喊,吼破嗓子就是有人装聋作哑,得拖就拖,弄不急眼就不交。说实在的,凡是牵扯公家的事,这二年没少让当干部的在群众跟前犯了吭哧。

    有钱好办事,五月十三一大早,几个领头的村民就写好关二爷的牌位,又杀了猪宰了羊蜕了鸡,请了香箔、纸锞、果供、蜡烛、火鞭等一应物品。吃过早饭,在景德老汉等有年纪人的带领下,大顺等几个年轻力壮的就抬着三牲,扛着杆草(谷秸),提着香箔果供,一行二十多人诚惶诚恐地上了东山。在山顶他们找了一块宽敞的大石台子——往年也是这地儿,把牌位、三牲和果供摆好,又点上蜡,斟上酒。吉时一到,由满头白发的老田头领祭,行三拜九叩礼,众人跟着神情凝重地作揖、叩首、上香、烧冥币,化纸元宝、敬酒、许愿、喝道子、放鞭炮,一应仪式做得周到细致而又毕恭毕敬——祭天敬神可不是捣着玩的。大家磕完头,许罢愿,破了祭,就把杆草架起来,浇上剩下的兰陵大曲,用火柴点了,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着了!着了!”等在山下的妇女和孩子们看见浓烟冉冉升起,禁不住发出了欣喜的欢呼。

    在沂蒙地区,这种求雨方式俗称“烧山”在高山顶上点火,是想告诉上天神主,人间都旱得起火了,再不下雨,老百姓就没法活了,快快洒下甘霖救命来!

    敬完天神,心情也表达完了,那些“吃头”可舍不得扔,众人又把落满炮仗皮的猪啊羊啊的抬了回来。当晌午也不嫌晒的慌,就在空麦场上支起两口大锅,热热闹闹地煮了三缸猪肉汤,一缸羊肉汤。弄好后,一声吆喝,全村男女老少端盆的端盆,携碗的携碗,自带干粮,都来喝汤拉馋。

    天可怜见,只见空旷的扬着尘土的打麦场上,猥琐的身影,褴褛的衣衫,泛着古铜色的脊梁,黑压压的蹲了一大片,顾不得烈日当头,大伙有说有笑,直吃的大汗淋漓,红光满面——那景象蔚为壮观。

    小个的骨头被嚼的“咯吧咯吧”脆;大个的骨头用石头砸开来,嘴巴吸的“吱溜吱溜”响,奶奶的,就差蘸点醋。

    场堰下,时儿有一块啃得实在无法再啃,吸得实在无法再吸的骨头飞过来,几只没点修养的瘦狗就立马很不友谊地扑咬在一起,在地上翻来滚去,撕叫连天,甚是不成体统。

    “咦,起风了。”大家正吃得忘乎所以,忽然谁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声音虽然不大,但这个敏感的字眼,还是一下子攫住了众人的心,都立马停了咀嚼,收住筷子,纷纷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试探着风向。

    “不假,有风有风!”

    “我觉着了,南风南风!”

    “关老爷显灵了,显灵了谢谢关老爷啊!”

    倏地,也没人号召,男女老少就端着碗筷齐刷刷地跪下了

    风若有若无地刮着,整个下午大伙都向天上翘着脑袋,眼睛几乎连眨都不舍得眨一下。快傍黑的时候,东南方的天空慢慢有一抹铅灰色的云影浮上来,看见那一抹久违了的云彩渐渐漫过天际,心情当时变得比看见一个死而复生的亲人还激动,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还是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天阴得越来越厚,人们睡觉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已被云层遮住,一个也看不见了。子夜,从遥远的天宇深处隐约传来了几声混沌的雷声,这动静在庄户人家听来是真正的天籁之音——那么的亲切、美妙,那么的贴肝贴肺,鼓舞人心。

    世间万物,此消彼长,终归天生天灭。人也是上天生化所来,天不让谁活,谁也活不了;天想让谁活,谁也拦不住。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只要不做亏心事,老天爷就不会绝了你的活路!

    俗话说,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久旱逢甘霖可是第一大喜,所以是夜,那些饱受干旱之苦的农民们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静静地枕着飘渺的雷声,枕着他们并不奢侈的希望沉入了一个难得塌实的梦乡。

    因为夜里好像比往日凉快些,刘峪村的人们第二天都起的比较晚,当他们揉着惺忪的眼睛推开屋门的时候,一下子不约而同地绝望了。滚烫的空气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让人觉得你只要愿意用火柴去点,它就会立马“呼呼”燃烧起来。院子里、墙壁上、房顶上、街口外,早已铺满了火苗一样跳跃着的阳光,到处白亮亮的晃人眼睛。这不仅又是一个晴天,而且是一个响晴天,是一个可以把石蛋蛋都能晒淌油的毒日头。

    这一天,大家都没有怎么吃饭,也很少有人迈出家门,下地更不屑说。麦子能拔的拔了,能烧的烧了。有几家从远处拉来水,怀着侥幸心理点种的玉米,嫩芽刚拱出地皮就晒酥了。地里除了黄土还是黄土,一点绿色也没有,一点生命的痕迹也不存在。

    奇怪的是,如此干旱的天气,蚱蝉竟然还能顺应时令破土而出,它们趴在没有绿叶的树枝上,像是被阳光的针刺扎疼了似的,又像是幸灾乐祸似的,一天到晚挣着命地聒噪,把人们原本烦躁的心,叫得更加恐慌和不安了。

    六

    人们就这样在家中怅茫地憋屈着,煎熬着,连电视也懒得再看,因为天气预报有好几次骗人说:明天多云转阴,有一次还竟然说了局部地区有小雨。可第二天睁开眼睛,依然是晴空万里,骄阳如火,哪里有个雨影影,真是哄死人不抵偿。

    天,要贱年了。

    现在凡是四十多岁以上年纪的人都经历过贱年,都有过挨饿的体会。“三年困难时期”乡下的老百姓吃光草芽,吃光树叶,吃光树皮,最后实在没有嚼头了,就吃观音土,吃得多少人脸大如盆,肚大如鼓。当时刘峪村还不到一千口子人,最多一天往外抬过二十八口;后来人抬人也没有力气了,任由咽了气的亲人在院子里发着臭,生着蛆。

    贱年,哪一个不怕?

    所以后来打水库,全村老少一呼百应,哪一个不是泼着命地干,不用催,不用叫,有的人甚至三更半夜趁别人睡着了起来偷着干。那劲头,那精气神,真是可以喝令三山五岳开道。通过三年多血汗滔滔的艰苦奋斗,水库终于建成了,等雨季山洪把水库灌满的时候,望着那一片浩浩荡荡的水泊,多少人坐在大坝上喜极而泣,满面泪流。

    自打建上水库,这几个曾经靠天吃饭的村子,再也没有理会过老天的脸色,再也没有挨过饿,再也没有逃过荒,再也没有要过饭。

    后来,集体解散了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后来,土地承包了

    再后来,水库也承包了

    如今,当多年不遇的大旱再一次降临的时候,人们确实慌了手脚。过去没分田到户的时候,遇到天旱,村干部还想着组织社员抗抗旱,现在都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心思早就散成了一把沙,凡是遇到公益的事,你说东,他说西,三回五回别想能商量出个头绪来,时间一长,村干部也就懒得再张罗,瞎子放驴——随它去吧。

    虽然入夏以后,乡里抗旱防汛指挥部的宣传车也到村里来过几次,但光天光地里能晒死个人,所以那些乡干部连车也懒得下,只是围着村子把上级的文件广播广播,就腚上扎圪针似的滚毬了。

    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时间不等人,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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