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很明白:你说怎办就怎办呗。胡胡参谋踌躇道:“我看这事不提,放一放,冷却几天,也就含糊过去了。今后,还照规定办。”
“最糟糕的办法,”苏子昂向周围看看“是不是?”剩下两人依旧不做声。“待会我去重申这个规定。我破坏了我修补,在全连面前检讨。”
“团长,你这不是叫我们为难嘛,事情已经过去了,算啦算啦。”指导员笑嘻嘻道。
“有始有终嘛。会做检讨,也是门艺术。”苏子昂饮茶,又道:“信不信由你,本人检讨一次,威望高一次。”苏子昂叫连长去训练场,让胡参谋到外头随便转转“看你能不能转出点名堂。”单留下指导员,告诉他一个情况:“刚才你和连长担任靶子时,全连二十七支步枪与冲锋枪,有十九支是瞄准你的,八支瞄准连长”
指导员霎时变了脸。苏子昂慢慢呷着茶,观赏指导员脸色,由他沉默去。他不说话,那么他也不说。过了许久,指导员讷讷地:“我工作没做好不得人心。”
苏子昂国视窗外,冷冷地道:“有时候,我真想劝劝我们的政工干部,研究一下美军的牧师,人家一个十字架一本圣经,就把思想工作做了,部队照样打仗。我们有这么多政工干部,哼!效果如何?效率如何?今天这个事,你好好想想,我对上对下都不再说,但你要透透地想一想。哦,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要调查哪些人瞄准你,结果会更糟。我也不允许。告辞啦。”
苏子昂叫回胡参谋,登车而去,奔下一个连队。他口里喃喃着:“有些人就希望上面不和,他活动余地就大了,拿一个对付另一个”
“什么呀?”胡参谋扭头问。
“没事。我在研究‘以下驭上-之术。”停会儿他又补充一句:“初级本。”小车从砂石质的营区通路上驰过。谷默远远盯住小车,从枪身上面抬起头颅。刚才,苏子昂只同他泛泛地打过招呼,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更没提下棋的事。他断定苏子昂有意识冷淡他,绝非疏忽或健忘。苏子昂何等潇洒地征服了兵们的心智啊,他不可能是一个轻言虚掷之人。除非他故作疏忽,故作遗忘。
三、笑吟吟作麻辣文章
下午最后一小时是交班会,团首长、机关各部门领导都须到会。值班员报告一天里全团的基本情况,以及这期间里上级的来电、来函,已落实和待落实的各种指示。
苏子昂回到团部办公楼时,交班会已进行一小半了。值班员从记录本上扬起头,犹豫着,要不要重新汇报。苏子昂道:"别停下来。"在周兴春旁边落座。尽管四周沙发椅上挤满了人,这个位置却一直空着。苏子昂抓过面前一只竹茶叶筒摇了摇,空的。立刻有位干部给他端过杯茶来。苏子昂看看周围人,料定今天仍然比较平淡,事虽多,并无新奇处和严重处,人们认真的脸庞上都有些呆气。其实这帮人都是从下面挑上来的聪明绝顶的人,精力得不到充分发挥,便仿佛思索似的呆在那里。
值班员是组织股侯干事,虽然照着记录本读电话记录,但每句话没出口之前已被他熔炼成文件一样的东西。“10时25分,师后勤张部长来电,霞虎山后期工程因台风干扰延期十天,目前正在抢建,争取‘八一’完工,拟调我部卡车四台,于明日14时到‘工程办’报到。此事意义重大,希按时抵达。借用车时限,暂定一周。师干部科黄干事来电,为筹备师党代会,借调我团干部一人,要求擅长文字工作,带个人行装,时限四十天。军炮兵处李参谋来电,万米通讯赛即将开始,速将内定人员初赛成绩报来”周兴春截断他:“要车,要人,要成绩,还要什么?”值班员看一眼记录:“明天中午有一位离休副军职干部乘车去厦门疗养,午饭时正好路过我团,军里让我们接待一下。”“哦,要酒喝,规格都先告诉了,副军职。就是说,退下来之前是个正师职,谁呀?不知道?打电话来的是谁呀?参谋长?那好好接待一下。”周兴春朝管理股长点头,股长眨眨眼,立刻转入踌躇状。周兴春询问地看看苏子昂:“要车的事,先放一放。我了解张部长,他该咱们六吨油呐。此事暂不答复,等他催来,就说车况不好,正在应付检查,上面规定不准动。要人的事,下面干部这么紧张,从哪个单位给他抽人去?没有基层观念嘛。这样,咱们还有个小刘在师宣传科帮助工作,答复于部科黄干事,说咱们同意把小刘借给干部科了,让他找宣传科要人去吧。”
众人哧哧笑。“笑什么?不许外传。再往下说。”值班员又汇报了若干件事,周兴春都极有分寸地对付过去,几乎没有征求苏子昂的意见,连象征性地扭个头都免了,那轻快自若的劲头,简直可以刮些下来补给别人。苏子昂虽然同意周兴春对各个问题的处理意见,内心却隐忍着不快。明摆着,周兴春在向四周显示:我周兴春仍然是当家的,连团长也认可这一点了。苏子昂暗想,总有一天,周兴春会和他闹翻,结果必定两败俱伤。他应该把那一天推迟些,让自己站稳脚,再主动去选择那一天。
周兴春告一段落之后,突然正容道:“下面,请团长做指示。”然后半侧身对着他。
顿时情势逆转,仿佛周兴春是苏子昂下属,最终都得苏子昂决定。苏子昂猝不及防,被周兴春过度的尊重给挤到孤独位置上去了。他一言不发,摇摇头。周兴春说:“散了吧。”众人便下班。经过团长政委面前时,绕个小弯儿,不碰着他俩膝盖。那几步也绕得自然。
待人走尽,周兴春把腿伸笔直,两臂朝后举,全身扯长扯硬,骨关节咋咋的响,肚腹也咕咕叫几声。他收拢四肢,道:“那位老干部干吗不今晚来,我有胃口陪他。”
“这种事多吗?”
“多!我团地处福厦公路正中间,来往的领导都爱在这儿打尖,去年的接待费四万多,师里补了一万,剩下的我们自己贴。”
“我想,老兄不会让他们白吃的。”
“嘿嘿,那自然喽。都是上级机关的人,接待几起,总有那么一起能拨下点物资啊经费啊。总后营房部一个助理员,手里都有十来万元的权限。实在没什么名堂的人,也能提供些内部消息,提拔调动,整编调级,什么话都有。他们也爱卖弄,要对得住满桌菜嘛。只要他们各自说一小点,到我这儿一综合,我知道的就比他们还多还准,嘿嘿。最没名堂的就是离休老干部了,又无权力又无消息,只有一堆架子,生怕被人慢待。唉,权力的好处,在失权后才体会深刻。不过,我蛮喜欢听他们穷聊,尖锐、有见解、无所顾忌,夹杂些自我安慰。我看干部政策应该改革,干几年就把他削职为民,然后再重新起用。就像把稻田水排尽,烤田!烤一烤,根子才肯深扎。老兄就被人烤过。”周兴春欲言又止,腹中又咕咕叫了。苏子昂趁势道:“据说,人饥饿的时候,智商和口才都特别好。”
“真阴险你哪,有打击欲!吃饭去吧。”说着站起来,不在意地问:“榴炮五连情况怎样?”
苏子昂估计已有人向他汇报过,便把五连情况如实告诉他,包括瞄靶的事。
“好,好!精彩,有将帅之气。”周兴春大赞几声,略顿一顿,便又诚恳地低声道,
“不过,他们值得你使这么多锋芒吗?不值嘛。你只要偶尔对了,‘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这‘偶尔’二字,把握得好,就是真功夫,智慧和锋芒全有了。你想,你那么有魅力,下头可能情不自禁地摹仿你,他们又没有真功夫,学不到你魅力中的精髓,岂不乱套?不知不觉当中,个人魅力成主导的了,规章制度成虚设的了。唉呀,我说过头啦”周兴春抱歉地看苏子昂。
“说下去,说下去,我隐约觉得明白点了。”苏子昂鼓动他。暗想,这家伙善使曲笔“诱”字上有真功夫。
“像你——不要驾驶员,自己开车。越过营连干部,直接扎到班里。像你——叫个兵上来下棋。这些事,我羡慕你,但我不敢做,怕下头错误理解。包括对一些规定的看法,我和你一样,也憋一肚子气,但我一般场合下不说,我不把自个深思熟虑的东西在一般人头上浪费掉,怪可惜的。要说,就在制定政策的人面前说,让他知道,你老兄除了位置比他低之外,其它方面都不比他低,金子都是埋在沙土里的,被埋进沙土绝不是金子的过错。唉呀,我又过头啦?”
“早呢,阁下心里有道闸门,凡事都不会过头。继续说,好久没人这么开导我了。”
“你知道我是诚恳的。我也知道,像你这样有才干的人,早晚有一天会上去!邓小平同志三起三落,最后还不是上去啦。你当团长,绝对是一个过渡,你别谦虚,咱俩都是注重现实的人,你再谦虚就是不信任我了,就是看不起我了。对嘛,说心里话,我一直在想如何给你当好助手,你是理想型的,我是实干型的,一虚一实,一左一右,正好配对。我想,在目前这个时期,咱们宁肯平淡些,从容些,你的希望在来日。目前你越沉住气,来日希望就越大。我也苦恼哇。有千里马没有伯乐,有伯乐没有千里马,千里马和伯乐都有了哩,又没有可供驰骋之路。我想透啦,流水不争先,行云不蔽日,配合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
苏子昂几次想说话,周兴春都抢在他前头把话说了,如同抢占了制高点。苏子昂感到他们双方都一览无遗,很多话只是更换一种表述来重复自己。周兴春早已适应他那种稳定的生活,在那种类似装配起来的生活中,他能焕发才华与机智,四周样样东西都靠得住,一眼能认出其中意义,好估价也好对接,瞄准个缝缝儿就能下脚,于是便生出感情,把自己交给那种生活,也等于交给一种稳定状态。
苏子昂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中嗅出股不甘屈服的味道。周兴春微笑着递过来个弯曲的警告。看得出,他对自己那番话很满意:多个意向,富有张力。中国人不是爱吃饺子么,那番话就是个饺子,鼓鼓的,把许多剁碎的馅儿一古脑儿包在里头。苏子昂很想使这次谈话没有结果,或者结果不明,把它含糊过去。他觉得,对待周兴春这种干部想使这次谈话没有结果,或者结果不明,把它含糊过去。他觉得,对待周兴春这种干部,一认真就会出毛病。他哈哈大笑,直到周兴春也被感染得笑起来,他才恍然大悟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开始我也有点小怀疑,现在我全知道了。老兄要提拔为师政治部主任了,所以现在特别谨慎”
周兴春大惊:“谁说的?没有的事!传播这种消息,等于谋杀我嘛。太不利了,太不利了,注意力全集中到我头上了。”歇口气,又道“一定是三团黄政委散布的吧?他自己欲擒故纵,所谋者大!老兄,再不要外传了,让事态平静地发展,好么?”
“好好。看来,上头确实看中你了?”苏子昂叹然。他原本不知此事,只是和周兴春说笑而已,不料真撞出大动静来。他一面恨自己迟钝,一面庆幸这玩笑开得壮观。
周兴春一字一沉吟地道:“昨天,集团军党委研究通过了,近期往军区报。”
“你居然一点风也不向我透露,你这不是侮辱我嘛?把个大好事捂得死死的,不信任归不信任,我理解提拔本身就近乎一场危机。但是,不信任到这种程度,实属罕见!我太伤心了。”苏子昂气愤地连连摇头“老兄真有深度,把我封锁得好苦。”
周兴春拍打他膝盖,叹息着:“这种事,瞬息万变。你信不信吧,出去撒泡尿,回来就没位置了。我想好了,不到下命令那天,我就只当没这回事。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闹哄哄只会造成破坏,干扰上级决心。”
“所以,你怕我给你惹麻烦。”苏子昂苦恼地说“都说官越大胆子越小,其实不对。是在要升官还没升上去的前夕,胆子最小。”
“我承认,我承认。无论如何,请老兄近几个月内睁大眼,上上下下别出事。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感情我把话说到这个程度,脸红啊。”周兴春仿佛吐个泡沫,声音轻极了。脸色深了一分,大概就算"红"的意思。
苏子昂慨然应道:“有数!你那么诚恳,我能不配合吃饭去吧?吃饱了再说。”他不肯再陪人家窘迫了,搞得两人都奄奄一息。
周兴春让苏子昂头里走,然后才并肩跟上。楼道里响起空洞洞的回声,显然人已走空了。周兴春沿途环顾,发现有敞开的门,就顺手把门碰死。看见地上有个纸团,便用脚尖把它踢到纸篓边上。略一犹疑,又回身拾起它塞进纸篓,按它一按。不满地道:“大少爷作风,我肯定那纸上只写了一两个字,就揉了扔掉。三分五一张呢。”
拣过这个纸团,再往前走时,周兴春的步态和气概已经焕然一新,领先于苏子昂半肩,每一步都迈得自然而雄阔。他歪过头来:“我参军时,就在这楼里当公务员,后来当公务班长,快二十年了哦。唉,弹指一挥间,眼看这楼一年年老下去。”
要告别的口气。苏子昂听了有点难过,半辈子窝在一个地方不动,还叫日子么?他问:“现在你是本团最高首长了,对这种跨度自豪吗?”
“好像你又瞄准什么了。我肯定你正在心里拧我。”
“师里刘政委跟你一样,从当兵起就没离开过这个师,他谈到这一点时也很自豪。你们简直跟个痣似的生在部队身上,不过,军以上干部恰好相反,频繁调动。嘿嘿,一头老不动,一头动得厉害。所谓治军之道吧。”
“跟你在一块,我非变坏不行。”周兴春苦恼地皱眉“你应该到大地方施展才华去。你知道我们干到这一步多不容易?你呀,老在暗示:如果当年不这样,可能比今天更好。挑动我们自己对自己的不满情绪。”
走出楼道口,乐曲声轰然增大。一个女声在电子乐器伴奏下吟叹着,就是听不清她的唱词。她老在一般人不会倒气的地方倒气停顿,就像在文件中乱点逗号。周兴春朝架在树上的大喇叭望一眼,说:“那棵香樟多少年都不肯长,我跟他们说是叫它给震的,他们还不信。”
“一旦到位了,谁都不想动它。”
两人进人饭堂,几张餐桌上都散满残羹,干部都已吃罢离去。苏子昂挑了张干净些的桌面坐下,避免看那堆带肉渣的骨头。说:“可能没菜了吧。我定的一号菜。”
周兴春说:“没了更好。”朝门洞扬声喊“小刘呀!”
炊事班长奔出来收拾桌面,动作利索。问:“是马上吃还是稍等等?”
苏于昂听懂了。“马上吃”是吃现成的“稍等等”是吃另做的。他膘周兴春一眼。周兴春道:“边吃边等吧。”苏子昂暗赞:精彩。
炊事班长领会了,奔回去忙。苏子昂笑着:“来晚了有来晚了的好处。有时真得善于晚到。”
周兴春叹道:“你是一团之长,要叫个干事来晚了试试。就过日子而论,我情愿一辈子在这里干,一切都顺溜溜的。”
炊事班长捧着大托盘过来,拿下四只小碟:松花蛋、花生豆、肉冻、香肠。周兴春挟起一片厚厚的香肠,亮给苏子昂看。说“瞧这片肠的厚度!要在师里,还不剖成两片啦。要在军区,还不剖成三片四片啦。咱们这儿一片就是一片!所以说,有时我并不羡慕上头。”搁进嘴,很响亮地嚼着。苏子昂附和道:“这个例子很典型。”赶紧也嚼上一大片。周兴春道:“小刘哇,我还寄存在你这一瓶五粮液吧?”
“在,就来。”
苏子昂欢喜道:“妈的,你一提到酒,我就感动!”
“五十多块一瓶,还是托了人的。团里弄了十二箱。控制使用,足够应付两年。一般性的接待,不上名酒。”周兴春对正在斟酒的炊事班长道:“小刘啊,二级厨师证书拿到没有?”
“政委还记着哪,嘿嘿,刚刚拿到。要不是你逼我去地方受训,我还没那远见。地方大师傅都说我傻蛋,说能有还不要嘛,它相当于一个局级干部,到香港都摆得开。”
苏子昂扑哧一笑:“什么都用官职标价。上次我到普陀山,人家告诉我,这庙里方丈就是个厅级和尚,出门坐‘桑塔纳’。”
“去,再拿个杯子来,我和团长共敬你一杯,我们炮团总算出了个人才。”
炊事班长两眼睁得碟子那么大,叫了声:“政委关怀”便说不下去了,浑身乱动。
“拿杯子!”周兴春仿佛叫板,尾音很长。
“免啦,免啦。我从不喝酒,政委最知道我这样吧,我就用酒瓶盖儿陪两位首长喝一盅。”炊事班长抢过那只拇指大的塑料酒瓶盖子,朝里头倒进少许酒,两只手高高举起它“敬首长!”
苏子昂道:“你是在点眼药水吗?”
周兴春道:“干!”和苏子昂哨地碰一下。又和炊事班长碰,没碰出响来。
炊事班长仰首饮尽“谢首长啦,慢吃。我再去炒几样菜去。”他将两只杯子斟满酒,离去。
苏子昂用筷子点着他背影:“老兄把他加工成什么啦?乖得跟个小蝌蚪似的。上有父母官,下有子弟兵,你这叫怀柔政策。我先把话说在前头:小刘虽然有一技之长,我们也不要重用,此人太甜!”
“当然。我有警惕,不提他当干部,转个志愿兵还行吧?让他发挥专长。咱们花了钱送他受训,怎么的也该把投资收回来啊。"见小刘端一道鱼羹上来,他不说了。两人一阵乱吃,间或互敬酒,不需劝,抬抬手就干了。周兴春又提到师里的开会通知,说:“我估计着他们该开会了,通知就到了,叫各团去一个主官。我说团长,你去吧。也好和其他团的领导熟悉一下,感受感受当前气氛,我留下看家。”
苏子昂酒意蒙胧中说:“我去。看有什么新精神,没说开几天五天?妈的,我又上当了!下次再开会,请你先告诉我几天。”
四、姚力军越瘦越精神
炮团团部距师部八十多公里,会议上午9时开始。苏子昂和驾驶员起个大早,扒了两碗炊事班下的面,六时三十分驾车出发。他们赶到师部小礼堂,外头的停车场还是空着的。苏子昂提起皮包下来,看见师政治部一个干事站在小礼堂门口吸烟,两眼蛮有精神。
苏子昂朝他走去,干事急忙把大半支烟虚握到左手掌内,迎上前敬礼,脸上浮现接待专用的笑容:"苏团长到啦。到得早。"抢先两步接过苏子昂的皮包,陪着进人小礼堂。苏子昂注意到那支烟仍然虚握在干事左手掌内,没舍得扔。他叫不出那干事的姓名,人家既然这么熟悉他,他反而不便问人家姓名了。他与干事聊几句过渡性质的话,搞清了其他各团领导都没到。炮团驻地远,所以到得早,不敢像其他团那么从容。苏子昂瞟见干事左手掌老在冒烟,急道:"你忙去,忙去。"
小礼堂实际上是一幢大会议室,苏子昂看看桌椅安置的格局,估计自己的座位应当是在某处,便过去坐下,摘除军帽,按规定摆好。看墙上石英钟,还差二十分钟才开始会议,他感觉自己挺嫩,到得像公务员那么早。他肆意打量,面前整齐地安放着笔盒,十六开白纸,两种墨水,回形针和俦实兜物,每个座位前都有?份。其规格和样式与大军区党委会议室相同。他知道它们主要不是供来使用,而是用来提供一种严肃气质,一种会议氛围。偶尔也被人摆弄几下,以示沉思不已。四周字画不多,但都很大,很猛。一幅苍鹰图高悬于正面墙中央,其实偏向一侧会更有味道。苍鹰方眼弯缘,翎羽乍起,仿佛听到口令正扑翅欲起,墨色渲染得极为霸气。间隔数米处是一幅行草,苏子昂先数清楚它有多少个字形,再一除,判别出每句五字,不会弄乱喽,才在心里按住它念。
数清楚它有多少个字形,再一除,判别出每句五字,不会弄乱喽,才在心里按住它念。终于念出内中两句,"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暗笑它绝对是书生意气,书生笔墨,讨壮士喜欢。再间隔数米是一幅竹,苏子昂见它就烦,凡是会议室必有此物,略去不看。再下去是一幅行楷,录苏东坡赤壁怀古,竟是宋泗昌手笔。苏子昂暗惊,他也雅到这地步啦,肯定好,不好怎敢挂?心头一快,眼顺得很,一字字猜着认下去。直觉是前半幅气韵磅礴,后半幅是在竭力磅礴。他想大概是写到后头,让人家喝彩声扰乱了手劲。不过,落款那块"泗昌"二字虽小,仍是一身劲道。苏子昂追着这二字想,摹然佩服了:宋泗昌大胆!敢写不算,还敢挂在这块。别的军区领导谁敢?怕人追究其中渊源,和这个甲种师有何特殊关系。宋泗昌就不怕犯忌。再想,苏子昂连刘华峰也一道佩服了,他敢在师的核心部位高悬宋泗昌的字,此人一向谨慎从事,居然也这般爽朗起来。仿佛故意爽朗似的,偏叫你看,偏叫你跟不上他的境界。
外面有渐近的汽车引擎声,一辆北京吉普驰人停车场。远处,还有几辆正在道口拐弯。苏子昂知道各团的领导到了,看表:9点差几分,人家才叫好素质呢。所有车辆俱不鸣笛,熟练地进人停车位置。苏子昂起身相迎,他在本师的实力表格上已熟知各团领导的姓名,但彼此从未会过面。他期待有个人替自己介绍一下,左右望望,周围只有几个公务员。他只好硬着头皮出门,预备自己将自己推荐给他们,再亲热片刻,总之,弄得自然点。他看一眼头辆吉普车的牌照,三团的,便高声朝刚从车内下来的上校喊道:"吴团长到啦,哈哈哈。"热烈地笑。
吴团长诧异,苏子昂趁势道:"我刚到炮团工作,苏子昂呗。"
"噢!苏团长,大名鼎鼎。"吴团长奔过来握手,然后推着苏子昂走向其他几辆车,"老刘,这是炮团的苏团长,这是一团刘奋团长。老孙,过来呀,见见老苏"
苏子昂相当轻松地和各团领导认识了,亲切寒暄,仿佛上一辈子就相熟。都是团一级的干部,谈笑便相当放得开,相继掏出烟盒,彼此从对方盒里拈一根抽,又抢对方的精致打火机,佯嗔假怒,粗豪地笑。苏子昂为配合感情,也叼上支烟。他挺感谢吴团长替自己介绍,不费什么事就进了圈子。摹地有人跺了一脚,几乎是忍痛叫着:"苏团长,你真年轻啊。"众人立刻哑然。
苏子昂从外貌上看出,他们岁数普遍比自己大。正想挖苦自己两句,忽然发现他们笑容都硬在脸上了,再过会,又一起松开笑了。如先前那样攀谈,只是偶尔投来含蓄的一瞥。吴团长道:"快开始了,咱们进去吧。"拽住苏子昂胳膊。苏子昂随他人内,再次暗谢他解脱自己。他俩挨着落座,苏子昂凑过头去:"老吴,哪年兵啊?"吴团长告诉他自己是哪年兵,顺带把其他几位团领导的岁数、兵龄也告诉了他。介绍中,他口角始终保持些许微笑,眼睛却毫无笑意,末了"啊哟"一声:"你看你看,光顾介绍别人,老兄你还没把我对上号呐"有意停顿凝视他。
"你不是吴团长么?!"
"我叫黄水根,三团政委。吴团长探家了。"
苏子昂大窘,心想这筋斗栽得丑。其他几位团长正诡笑着望他。他对黄政委又恼恨又佩服,自己叫他"老吴老吴"叫半天了,他现在才暴露身份,镇定得叫人害怕。苏子昂刚刚和各位见面,就为自己的自信付出了代价。他想,道歉哩还是反击哩?又想,道他妈的鬼歉,他把我当呆子展览。"哎哟老吴,不不老黄——看我都难改了,你可真沉得住气,无怪乎别人说,你要提师里政治部主任了,我完全相信。"
"嘻,肯定是你们周兴春散布的,非让他赔酒不可!回去告诉他,主任这位置,我上不去,他也上不去,"又一次停顿凝视,许久才道,"可能是从外头调人。假如我站在全局角度考虑,也是这样最妥当。"
此语一出,苏子昂真的有点喜欢他了,他整人整在明处,看问题不避忌讳不惧惨痛,一步到达终点。在这类人身上,不会有什么质量不高的苦恼。苏子昂心头乱算,却默然无语。面前若是个带敌意、才气很足的家伙,他会侃侃而谈机锋不绝;但他如果喜欢面前这人,稍受点感动便立刻口拙。
师机关的科长们杂沓地来到小礼堂门口,略让一让,再一股脑儿挤进门框,有十好几位。已坐定的团领导们或起立或欠身,忙着朝各方向握手、颔首、欢笑,仿佛竞赛似的,看谁更忙得厉害。苏子昂也做出亲热表情,不管认识与否,人家伸手他就握,肩膀也被人拍了好几下,对话都是半截对半截,才说到半道上就被下一位科长揽走。众人热闹一阵后,各寻位置坐下。虽然没有规定座位,但一落座职级就明朗了。团领导坐在当中宽大会议桌旁,科长们坐在外围窄条会议桌旁,师领导还没来,但麦克风已摆在铺着蓝色天鹅绒的台面上。四周茶杯盖叮当响,公务员执壶沿途充水,接着是各种拉链哧溜哧溜响,会议气氛陡然扑面。苏子昂测览几眼小本上的汇报提纲,忽觉身畔寂静,再朝前方望时,刘华峰和姚力军已经到位了,简直跟一道阳光落地那样又庄严又无声息。刘华峰个子矮,身段却益发挺拔地坐在藤椅内,目光缓缓绕场一周,速度均匀,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留连。扫视完毕,便静坐不动。他的姿态一下子影响到全场,大家也陆续进人凝定状态。刘华峰身边的位置是师长的,此刻姚力军正立在这位置上,用目光点验人员,点罢坐下时,把藤椅稍稍往边一拉,再坐进去。这样,他就全不引人注意地从原先位置上偏开半米多,很自然地使刘华峰居于会场中心。由于9点钟才开始会议,上午就不再"休息"了,会议紧凑地开到吃饭时间,姚力军才宣布散会。满场椅腿嘎吱嘎吱响,大家起身展臂弯腰。苏子昂感觉饿得舒畅,开会比操炮更耗费体力。他随着团领导们朝招待所餐厅踱去,注意到科长们渐渐朝机关食堂方向去了,并没有谁挽留他们一道吃,他想这大约是惯例。刘华峰和姚力军最后出门,团领导们站下,一齐朝他们喊"留下吃吧"、"唉呀呀别走啦"等等,刘华峰微笑着摆摆手:"陈副参谋长陪你们,"简略应一句后,继续朝前走。
"请进吧,比不上你们团里油水厚哇。咱们吃宽敞点,六人一桌吧。"
团领导们步人餐厅,先不落座,站在桌边观看。六个八寸碟,摆成朵大梅花。
当中是红艳艳的海蟹,周围分别是:红烧四鸡腿、清蒸鲜黄鱼、辣子鸡丁、凉拌猪肚丝、菜心香交庀喝省f种虽不多,但是分量充足用料扎实,地道的团?干部传统。陈副参谋长笑眯眯地两手撵鸭子似的挥着:"坐啊坐啊,不够再添。"黄政委摘下大檐帽,就手朝屏风顶上一挂,众领导也随他脱帽挂到屏风顶上。苏子昂看见不远处有衣帽钩,但他不愿脱离群众,也把帽子挂到屏风立柱顶上。黄政委伸手朝桌面画了一圈:"老陈啊,你到咱三团时,三团待你是什么感情?你还差点意思嘛。"陈副参谋长连忙正色解释:"欠着欠着。下午还开会,规定不许上酒。各位想喝,晚上到我家去,茅台西凤我拿不出来,绵阳大曲还有半打,不满意你们就把我劈喽。"
黄政委又笑:"急了吧。我要的就是这份感情,酒算什么。"苏子昂忽觉胳膊被人一拉,不由地随那人坐下去。刘奋团长在他耳畔说:"别听他们扯淡,咱们开始行动。"说着用餐巾纸揩筷子。苏子昂才发现那一大盘田鸡腿正在自己面前,而清蒸黄鱼距刘团长最近。原来这桌面不会旋转。吃罢饭,团领导们又在院内闲站。黄政委摸出几根牙签,一人领了一根去,边剔边啐,聊了不少时间,快上班时,众人才回屋和衣小卧片刻。下午是各团汇报,团领导们都不愿先谈,因为大家才睡过午觉,精神还没恢复,会削弱会场效果。于是便按序列,一团在前,团长刘奋只好先谈。苏子昂应当是最后一个谈,他有些担心准备好的观点被人家先谈掉了。很注意听,越听越放心,便端过茶杯轻辍慢饮起来。无意间和端坐首位的姚力军目光一碰,才晓得姚力军一直在注视自己,目光里有警示意味。看看周围,人家都在拿笔记录,惟有刘华峰和自己光听不记,但刘华峰面色严谨,显然句句都吃下去了,惟独自己潇洒到了轻慢地步。苏子昂提笔在小本子上画了几笔,再看姚力军,警示目光没有了。
苏子昂慨然感叹:力军非当师长不可,否则,他自己都不会饶过自己。
轮到苏子昂汇报时,还差二十分钟散会。这时候发言效果最差,因为人们隐隐约约已惦记晚饭了,讲一半还得挂起来。待明天讲下一半时,这一半搁了一夜已走味了。正踌躇间,姚力军宣布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接着谈。苏子昂有点惋惜,他已准备在二十分钟内完成汇报,给人一个重点突出。简短精彩的印象,自信比他们一两小时的发言还要深刻有力。姚力军的关怀剥夺了他一个牛刀小试的机会。
晚餐依然丰盛而不奢侈,有人开始担心几天下去该发胖了。黄水根政委淡淡道:"不会吧,只可能有人累瘦喽。"说发胖的人赶紧将话题转移。天黑透了,团领导们一个个愈发精神,苏子昂提议打牌,众人空喊好哇好,却没人动弹张罗牌。公务员过来请苏子昂接电话,他立刻料到是谁了。黄政委悠然道:"谁的电话啊?不打进屋里来打到值班室去。"苏子昂不语。姚力军在电话里道:"子昂啊,想跟你聊聊,空不空?咖啡给你泡好啦,咱俩聊天是一种精神体操。半年多不见,我得把自己找回来"
苏子昂喜道:"咖啡别加糖,你住哪?"
"跟你说你也摸不到。去车接你了,你看见03号伏尔加就上。小陈会送你来。对了,最好别惊动其他人。"停会儿又说,"其实知道也没事。"
苏子昂还是老样子,处处谨慎又怕失掉豁达。他不回屋了,拿过几份报纸耗时间,估计车该到了,便朝外走。经过团领导们下榻的房间时,见全空了,只剩黄政委一人独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他身姿未动,眼睛却朝过道一闪。苏子昂只得站下应酬一句:"不是说打牌吗,他们人哩?"
黄水根摆摆手:"去吧去吧,各取所需嘛。"一副雍容大度姿态。苏子昂又在心里赞他一下,无欲则刚。又暗忖,其实他端坐在观礼台上呐,表面正经,暗中窃笑,以为我看你不出?
苏子昂乘伏尔加几分钟就到达姚力军宿舍,一幢五间一套的平房。进门闻到股油漆和灰浆的味道,再往前便是浓郁的咖啡香气。他循着这股香气拐进客厅,姚力军正歪在躺椅上沉思,猛见苏子昂,跳起来捉住他觳拍打不止,口里一片吟叹,热情得使苏子昂有些窘迫。两人坐下对望,一时找不到话说。苏子昂感动了,为了掩饰心情,端过大杯盛的咖啡呷了一口,感觉它们像颗铅球滚人腹中,再在身段里化开,缕缕上浮,直达鼻腔与脑髓。好久没尝到它了,部队不欣赏此物。他说:"老兄瘦了。"略觉鼻塞。
清瘦使姚力军两眼硕大有神,鼻凸高耸,昔日柔滑的口角变得硬朗朗了,足足年轻下去七八岁。这全是瘦出来的魅力力。骨肉里头发光。
姚力军宁静地注视苏子昂,几分钟不说不动也不转移目光。显示出从来没有过的矜持,大概是居于优势地位的人的习惯。他的矜持压迫着苏子昂。苏子昂道:"我进来时,你僵在这儿,在想鲁娜吧?我猜?"鲁娜是姚力军娇妻。
姚力军嘎嘎笑:"不瞒你说,放下电话我就在想她,妈的从来没这么狠想过!真想。都迷迷怔怔了。怎么回事?老姚我也是丢得开的人嘛,大概是因为你到了,带来点旧情,我一下就联想到家了。"姚力军仿佛在夸自己,雄赳赳擂着椅子扶把。
"乖乖。事业成功,情欲旺盛,状态极佳!"
"不要你给老子总结。你呐,还是老毛病,一见面就刺探别人在想什么。不好,进攻性太强。"姚力军让自己冷却掉,轻问:"归沐兰怎么样?"
"承蒙关怀。应该还好吧。"
"应该?!"
"否则我怎么说呢。"
"否则我怎么说呢。"
姚力军理解地点头:"暂时不谈。哎,你看我干得怎么样?在下面听到什么反映没有?你一向刻薄,给本人这半年来个评价。"
苏子昂良久思索,缓慢吐露道:"感觉上干得很结实,一碰便知有后劲。才华也使用得挺适度,威大于智,才大于情。没有扭曲自己屈从别人的印象,也没有假轻松的印象。学院里的两年储备,开始生效了,抓人抓素质,抓事抓关节。下面谈你不多,但是一旦谈到,便正容正貌的,从不拿你的轶闻开玩笑,这点不简单。军委常委大区司令,下面都敢开他们几句玩笑;你没有在玩笑里被贬值。总之,很成功。弄得我都有点失望喽。"
姚力军快活地对搓双手,仿佛体内有物辘辘转,半天稳定不下来。看得出他还和以前那样重视苏子昂的意见:"谈点缺点!我现在特需要提高警惕。妈拉巴子,缺点不怕,关键是缺点长在身体哪个部位,这可是你说的。"
"似乎没有值得一提的缺点。你适合于干副职,一旦当上主官,你的缺点可能大批暴露。我想,要不出意外的话,你离师长位置不远了,也就是说离暴露弱点不远了。"
"到底是你,讲毛病也讲得人相当舒服。真是的,我若当不上师长,干吗要当这个副师长。我虽不如你,但比周围人还略强些。你不同,你是为下世纪准备的师长,本世纪不合用。"姚力军独自大笑,忽然半道上卡住,甩手指定杯子,"喝咖啡。"久久凝视苏子昂。
"老兄把自己换来换去的,干吗?"
"有个消息,刚刚证实。我们师可能在年内拉上前线轮战。就是说,要打仗!你怎么啦,干吗一点不兴奋?我以为你会快活得裂掉呢。"
"我也不知道。"苏子昂垂首沉默。姚力军也惊讶地沉默了。过了许久,苏子昂低声说:"很多军人不能珍惜这种幸运,我想我们要珍惜,把它当一生中最后一仗来打。"
"师长正在军区开会,听到点风就拼命争取。政委知道消息后笑了,说这种仗名堂多得很,他现在就可以为战后的事发愁了。"
"那是你们的事,我不管。我只需要实现自己一次。否则,我老觉得自己既是军人又天天在背叛军人。我现在有点新婚前夜时的慌乱,真是一言难尽啊。战争,居然是真的。老天有眼。"
"归沐兰好吗?"姚力军再度问。
苏子昂听出他已全知道了。便说:"我们遇到了危机。"把自己同妻子分裂,同叶子的感情,尽情倾吐给姚力军,一点不做隐瞒。姚力军不出声地惊叹着。问:"你和她发生过关系吗?"问毕又知失言,脸臊红了。苏子昂冷冷刺他一眼:"发生与否有那么重要么?告诉你,我想和她发生关系,可她害怕,她属于那种贴着-犯罪-边缘爱你的姑娘。我后悔没和她发生关系,也许她也会后悔,这就是我与她最平庸的地方。最不自然的地方。我爱妻子,也爱叶子,我觉得不矛盾。我根本不想后果,只准备承担后果,但不能事先就被后果吓住。我讨厌心细如发、事事圆满。我觉得自己再不来一次精神危机就该老了。人一辈子总该精彩一回吧,否则晚年怀旧也淡而无味了。不管老天给你多少次机会,我只当最后一次来对待。此外,如果一次机会也没有,也不过分伤感。啊,这差不多是我对战争的态度了。说真的,和平与战争,挺像妻子与情人,尽管它们二者势不两立,可我都说不清更爱哪一个。我精神上挺贪婪。我脑海里能够兼容冰炭。我憎恨偷情,暴露自己比隐蔽自己更痛快。"
姚力军佯作平静地呷着咖啡。从姿态上看,苏子昂讲的这些他仿佛都思考过了。可他为了使杯中咖啡不抖动,指关节都捏白了:"我还是羡慕自己。我绝不受你那份罪。唉,你好久没这样彻底交心了,我不感动也得感动。"啼嘘吟叹。"因为战争靠近——今晚我对谁都会毫无保留,不仅是对老兄你。战争,光是它的气味飘来,就足以使人超常发挥了。"苏子昂缓缓扫视屋内,目光与窗外夜色一碰,便胶住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