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住进来没几天,就定下“梧竹幽居”四个字,正合时宜。
他立在门口,指腹摩挲着羊脂扳指,竟平白生出几分紧张。她应是在意他的,否则不会叫人去等他的消息。可他又怕进去之后,她仍然对他那样冷漠,那样疏离,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践踏得支离破碎。
他不怕战场上敌人的千军万马,却突然怕了曲屏香闺里的一个小女子。说来可笑,却也是实情。
“王爷?”忽闻有人唤他,裴启旬移过目光,正对上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睛。
城澄倚在门边,柔声问他:“怎么不进来呢?”
他大步朝她走来,明明有很多话想同她说,最后却只道:“这些梧竹,你饲弄得很好。”
她浅浅一笑:“都是下人们在操持,我没有做过什么。”终究是没忍住,问他:“您……没事了么?皇上没有为难王爷吧?”
“你在关心本王?”他不答,只是含笑问她。
城澄羞红了脸,轻哼道:“肯定是没事了。”说完也不理他,转身去看下人们摆膳。
他跟上去,像个沉默而孤高的影子,忠实而可靠。城澄悄悄拿眼角打量他,见他果然无恙,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说她全然不在乎他,怎么可能呢,毕竟是名义上的丈夫,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么久,又共同孕育了子嗣。以前是她有恃无恐,知道无论她去或者不去,他就在那里。可今日,他突然有了身陷囹圄的危机,她才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他的态度已经从抗拒,转变为不能轻易失去。
就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静静地吃着饭,竟然让她有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裴启旬也是,多少年来他都生活在军中,与将士们同吃同住,风餐露宿早已习以为常。身旁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还怀着他的孩子,这样温暖的场景,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城澄嫁进王府之后,生活习惯上改变了很多。从前在大漠里摸爬滚打的时候,她学着侠客们的样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时候甚至会直接上手。现在却是文雅了许多,规矩得像个大家闺秀。若是行霈见了如今的她,只怕是要大吃一惊了吧。
想起行霈,城澄有些黯然。自打“嫁”入荣王府后,她就再没有出过门。当然,当初与其说是嫁,倒不如说是被绑来的,是以她对荣王的第一印象很坏。可裴启旬这个人也奇怪,对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坏,虽说不上亲昵,但从没有短过她的吃穿用度,还对她很是尊重。
都说日久见人心,但她发现,自己竟越来越看不透他。
“想什么呢?”她咬着筷子发呆已经好一会儿了,他看不下去,夹了块水晶虾给她。
城澄乖乖地吃了,哀怨地看他一眼。其实她很早就想问问他可不可以出门之类的问题,可他的态度,总是让她心慌又迷惘。有时候,他就像是一堵冷冰冰的墙,把自己隔离在墙的另一端,把他所有的情绪包裹的密不透风。有时候,他又像是邻家大哥哥,温和可亲,好像他们已经相识多年一般。这般忽冷忽热,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她本以为自己的性子是已经是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别扭,谁知在他们兄弟面前,还是不得不甘拜下风。
“我闷。”她没敢说想找行霈扯闲篇儿,只好如是说道。
他看着她,怀孕之中不见邋遢,反倒更加美得令人心惊。这样一朵娇艳的花儿,他不想让她枯萎。“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他们来府上见你,本王从未拦过。”
城澄有些失望:“可有的人,他们不方便来……”
“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心中陡然间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你不妨直说,是宋行霈不敢来吧?”
她感到委屈,男女之间,纵然只有相识一场的朋友情分,外人看来却总是不尽然。过去她笑行霈讲笑话太露骨,行霈就会一本正经地反击她“淫者见淫”。现在她觉得同样的道理,心中龌龊的人,看别人才尽是龌龊。
她负气地低哼一声,埋头吃饭,不去理他。
他方才话说得重了些,这会儿自己也后悔了,不知道自个儿和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置什么气。没错,裴启旬惯来是骄傲的,可在她面前,他的威严只会让她惧怕,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既然如此,放低一点身段又能如何呢。
只要,她别不理他。
“本王记得你说过,宋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尽量用心平气和的语气,谈及另一个男人,“那你能不能说说,他有哪里好,值得你这样放在心上?”
“唔……”城澄见他态度诚恳,自己也不好再端着,认真想了一想,回答他:“我和他是在河间认识的。那鬼地方,风沙大,人人狼狈不堪。可他呢,仍旧一身白衣,全然一副凡尘浊世里,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怎能不让人好生羡慕?我就不行,搁哪儿呆久了就染上什么气儿,在外游历就学人家女侠,后来回京城继承家里的生意,就学人家歌女姐姐,染了一身风尘气儿,总之没有半点儿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样子。也就行霈心宽,不同我计较这些。在他面前,难得可以按照心意做自己,又不用担心被人看轻。”
她说了这么多,虽然都是关于另外一个人,但很难得的和他交了心。荣王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样容易满足,像是干涸已久的枯木,近乎贪婪地汲取着雨滴。他听着她的每一个字,牢牢地记在心里。该表达的时候,也不忘告诉她:“你在本王面前也可以做自己,没有人会看不起你。”
这样深情款款的告白,城澄听了,却是一副见了鬼了的表情。
他一声叹息,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去除她对自己的心理阴影。自己做下的孽,就是用一辈子也得亲自还完。
“其实,你可以出门。”他只好退后一步,“但你可否保证,不会擅自离开?”
☆、第29章孩子
第二十九章孩子
室内寂然,偶有蝉噪,更添幽静。听了他的问话,城澄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苦笑道:“身子一日重过一日,王爷认为我还跑得动吗?”
其实就算她想跑,也绝无成功的可能。不说她本身的利用价值,单凭她腹中的孩子,荣王便不会轻易放手。即使让她出门,也必然坐在荣王府的马车里,身后的护卫随从一大堆,又有什么意思。她忽然失了兴致,将筷子一放,摇头道:“罢了,其实我现在懒得很,出去干嘛呢,还是在家睡觉吧。”
“城澄……”他的心忽然很慌,禁不住去唤她的名字。这当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他想听到她说不会离开他,可这对现在的城澄来说,或许还是太过勉强吧。
头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城澄一怔,差点忘记了吐出漱口水。一直到两人都净完口,她都还没回过神来。
用完午膳,城澄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他不走,她也不好撇下客人去睡大觉,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我要午睡了。”
“哦。”坐在梅花朱漆小几对面的男人从书卷里抬起眼睛,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你这里的书不错。”
炕桌上有一面架子,上面随意摆了些古玩书籍,都不是她自己的东西。眼看着裴启旬已经开始没话找话,城澄真不忍心告诉他:“是嘛,我还没看过。”
他手中拿着的是本《淮南子》,于她来说,的确是过于晦涩。他怕她整日在屋里闷着无聊,就提议道:“回头本王替你寻些书来吧。你喜欢什么?诗词,还是游记?”
她突然局促不安起来,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像个没文化的瞎子。老实说,他说的她都不喜欢,诗词呢,美则美矣,但不如唱到歌儿里有趣。至于游记,比起拾前人牙慧,她更喜欢亲自去游览那些名川大河。但看他这样辛苦地在找话题,她不忍拂了他的面子,便说:“都好。”
他看出她是真的乏了,担惊受怕了一早上,是该好好睡一觉。有他在,多半儿是睡不安稳的。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卷,往外走去。
婢子打起银条纱帐子时,带起一阵香风,和她身上苏合香的味道很像。清清淡淡,却又有种翠幌娇深的缠绵。他忽然间明白为什么温柔乡总被称为英雄冢,大抵就是因为这份美好太过让人贪恋了吧。
裴启旬果然让人送了好些书过来,在他看来都是极其浅显易懂的,她却能抱着打起瞌睡。他来看她时,只得哭笑不得地为她盖上薄被。
淮河水灾一案终于落下帷幕,转眼间已是初冬。奕郡王府传来好消息,昨日傅云舒临盆,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城澄很想去探望,但宫里老人有说法,说是孕妇和小孩子会冲撞。她就叫人送了一对长命锁还有亲手做的小衣服,高兴得跟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