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言浑身是血,他站在陆嘉静身前,右臂下垂几乎脱力,古代浸染鲜血,泛着可怖的光。每挥出一剑,他都似枯井汲水,仿佛下一剑就要不支倒下,但是他又竭力挥出下一剑,一剑又一剑。只是总有尽头。
古代上的凶戾之气无时无刻不反噬着自身,手中握剑,五指连心,剑气灌入体魄,痛彻心肠。青色的液汁混着血水扑在自己衣袍上,他早已模糊了意识,仅仅凭着一念站在陆嘉静的身前,每一次抬臂都重若千钧。
而城头之上,城门之下,视野望去尽是青妖。
死亡如此接近,而他的视线也已经模糊。
他再次挥出一剑。在那一剑落下之时,他便知道自己再也抬不起手了。只是那一剑递出,视野之内大放光明。仿佛有一场大雾突如其来,笼罩了自己,举目过去皆是茫茫一片。大雾之中,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
那双眼像是春桥下的溪水,像是雪原上的胭脂。
他甚至无法分辨那到底是谁。
只是觉得无比心安。
有一双手臂环住了他,那是拥住自己的海。
古代倏然脱手落地,但他全然没有在意了。
自他修剑以来,从来剑不离手,因为只有剑在手中,他才会觉得心安,无论好剑坏剑,他都会寸步不离地带在身上,仿佛魔怔。但是此刻剑已离手,他却觉得毫不在意。因为他看到了满天的剑意以及那一双柔和的眸子。
仅仅看了一眼,便像是饱览了这世界所有的星辰。
意识渺渺,若无所觉。等到眼前那大雾弥漫般的剑意皆尽散去,林玄言才依稀看清楚那番场景。
青城的废墟之中尸横遍野,巨大的城垣碎裂,尽数摧尽,自左而右,形成一道极其巨大的缺口。而那切面极其整齐,一剑划过,剑意圆融天成。
一个白衣女子悬于废墟之上,一袭白裙如流风卷雪。
那名女子剑仙在斩出了那摧城一剑之后便转身向林玄言掠去,如雪的衣袍包里了他。
林玄言看着那如画的眉目,那双眸子就像是新雨洗尽的空山。
“来了呀。”他声音沙哑而艰涩。
一道温和的气息流入了他的体内,修复着那破碎的五脏六腑,女子看着他,眼中已经泪水盈盈,她轻声道:“别说话了,我替你疗伤。”
林玄言咳了几声,他满脸是血,神色却温和至极,“真好看。”
裴语涵玉颜微红,她仍是清叱道:“不许说话,听到没有?”
林玄言果然不说话了,就静静地看着她,等到血渐渐止住,自己的心绪也逐渐平稳之后,裴语涵开始为陆嘉静疗伤。
陆嘉静衣衫破碎,露出的大片肌肤更胜雪色三分,女子剑仙目光落到了某一处,看了一会,连忙移开了目光。她手指点住了陆嘉静几个关键的大穴,开始输送真气。自始至终,林玄言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裴语涵被看得有些不舒服,她看了林玄言一眼:“我有这么好看?”
林玄言点点头:“好看。”
“那……”裴语涵顿了顿,问道:“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
“嗯?”裴语涵不肯放过。
林玄言看着她的脸,只觉得越看越好看,那种好看不只是容颜上的,而是在方方面面,此刻的她,所流露出的剑意已然和承君城那一日全然不同。那剑中的颓丧之气早已散尽,而今如冬柳抽出新芽,春风拂过,自然意气风发。
林玄言自然而然道:“当然是语涵最好看了。”
裴语涵不冷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却牵扯出一缕笑意,若有若无,似清风萦绕。
帮陆嘉静修复了破伤的心脉之后,她依旧昏迷着,只是胸膛起伏和呼吸的节奏趋于平稳。裴语涵坐到了林玄言身边,两个人就默默对视着,一双眸子沉静如砚中古墨,一双眸子清澈如连天碧水,眸子里彼此的倒影清晰而迷离。
林玄言笑道:“我有这么好看么?”
裴语涵看着他,眼眶中落下了一滴清泪,很快,泪水噼啪噼啪地落在,一瓣瓣落在白色的裙裾上,碎成了晶莹的瓣儿。顷刻间,她泪如雨下。
林玄言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伸出手想要去捧住她的脸。裴语涵抓住了他的手腕,身子前倾,一下子抱住了他,双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身子,她的脑袋死死地靠在他的肩膀之上,似乎永远也不想分开,泪水打湿了他的左肩。
裴语涵的手深深地陷入了他的后面,将衣衫抓的一片褶皱,露出了五指的纹路。林玄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呢喃着她的名字。
裴语涵只是一直哭一直哭。这些天所有堆积在心中的块垒都消解在泪水之中,而那五百年所受的苦难也只是一场不算太长的哭泣。林玄言的右肩的一大块被泪水湿透,温热的泪水落在身上,却像是冰块那般,严寒得令人心碎。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里,孤单的姑娘独坐碧落宫中,她披着简单的素衣,对着孤寂的夜张开怀抱,仿佛能拥抱住夜色中的某个人。只是她的怀抱永远冰冷空荡,风忽然撞开窗户,吹得书页哗哗作响,她才会恍然想起,离别就是离别,错过就是错过。
一晃五百载,女孩早已长大。重来回首,却似只和当年雪夜里那条小街一样长,或许日子就是这般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吧?
裴语涵泪水渐渐流干,只剩下哽咽。她瞳孔通红,万般话语如鲠在喉,只是她泣不成声,又如何能够说出口?她早已不是那个绕着他问东问西的小女孩,他亦不是那个曾经的他。
白驹奔过指隙,山河尚且变幻,何况人情。
只是就算我们已经记不得彼此曾经的模样,但是重新相见,依旧是那样地好。
“语涵。”林玄言在她耳鬓轻声道:“这多么年,不累么,不傻么。”
裴语涵轻声道:“傻死了。”
“对不起。”林玄言道。
裴语涵摇摇头,“这次不许走了。”
“不走了。”林玄言轻声道。
“师父……”白衣女子对着少年柔声道。“是你么?”
林玄言没有说话。
她将头埋得更深了,呢喃地喊着师父。
……
流满了碧色汁液的城垣上,渐渐浮现出了许多人脸,那位青族的老族长赫然在其中。其中许久具青族长老的人脸满是沟壑,一个个面容苍老得像是古老的雕塑。
林玄言和裴语涵一同站起身子,望向那城头上浮现出的一个个人影。毫无惧意。
青妖族长冷声道:“好一个通圣境。人族出此剑仙,实乃人族之幸。然今日来我城中,便是人族的大不幸了。”
裴语涵冷笑道:“就凭你们拦得住我?”
“就凭我们或许不行。”族长语调越渐阴冷,“但是我方才已经传令下去,整个北方的妖族和各大妖王已经在往这里赶来。今日你决计无法回去了。”
“人妖两族还未开战,你们便如此送死?”裴语涵道。
青妖族长道:“人妖两族之战势在必行,今日杀了你,以后妖族少死之人,至少可有十倍。”
“你既不可归降妖尊,何来妖军之说?还是……”裴语涵忽然恍然道:“还是你们随时做好了臣服了准备,只差一个合理的条件?”
青妖族长满脸阴冷笑意。
林玄言看了一眼裴语涵,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今日你们师徒二人,便做一对……”青妖族长笑了笑,带着玩味道:“做一对苦命鸳鸯吧。”
青妖族长话音一落,他整个人便向后倒去,一下子坠入古城之中,与此同时,天上黑云聚拢,满地邪气陡生,那些青色的液汁之上,生长出无数碧色的藤蔓,疯狂蔓延,像是无数只埋在地底的青色章鱼,挥动着触手张牙舞爪,视野之中,尽是一片碧色。
唯独裴语涵的足底方圆,有剑气自然激发出的一圈凌厉剑阵,那些青色藤蔓稍一触碰,便会被顷刻搅烂。
裴语涵问道:“还好么?”
林玄言摇了摇头:“不太好。而且陆嘉静需要人照顾。”
这便意味着她必须寸步不离这重伤的二人,不能一人一剑冲入那座破旧的古城之中肆意厮杀。这样势必陷入被动,等到北方的妖军云集而来,局面便会越来越难。
青妖长老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剑阵之中白衣胜雪的裴语涵,绝世英姿烙印眸中。要不在未得到邵神韵之前先拿她开开荤?但是很快他便断了这个念头。通圣境不比其他境,若是不能杀死,给了片刻喘息机会便会后患无穷。
裴语涵以所立之处为中心,剑阵向周围扩散,化作了一个浑然完美的圆。那个圆似是有无数小剑绕着周围飞速穿行,剑阵越来越大,疯狂绞过,瞬息间残骸遍地,一片骇人的狼藉。
青妖族长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那剑阵再强大又如何,虽然通圣境法力浩瀚如海,但是人力依旧有穷尽之时。
天上的黑云愈来愈重,像是要将人间都碾成齑粉。
只是这一战,半数青妖皆全军覆没,那相当于少了和邵神韵叫板的资本。而这一战结束之后,北方妖族定然损伤惨重。到时候自己拿什么去和邵神韵谈判,难不成只能屈从了?
思及如此,他心绪便有些不好。
这些不好的情绪都落在了那三人身上。无论如何,今日都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林玄言站在裴语涵的身侧,沉声道:“不要管我了,这样下去势必会被拖死。你去杀了那个老青妖,我力量恢复了一些,应该没有问题。”
“我不信。”裴语涵直截了当道:“好不容易再见了,这次我无论如何不走。”
“师父有命,弟子服其劳。我命令你去杀了他。”林玄言肃然道。
裴语涵神色一震,却很快坚定了下来,她微笑道:“那我就不听话一次吧。”
“师门规矩你不记得了?”
“那是以后的事,反正我不走。”
“真不走?”
“不走。”裴语涵坚定道。
“孽徒啊……”林玄言无奈地笑了笑:“不走就不走吧。那就再等等。”
等一等,能等来什么呢?
林玄言下意识地望向了黑云那边。
裴语涵更加敏锐,在更早之前便望向了黑云的某一处。
暗自推算的青族族长忽然停了下来,他志在必得的脸上渐渐凝重。
苍穹之上,黑云压城城欲摧。而其中,有一轮红日捧出,耀眼无双。于是周围的黑云倏然消散,其后天空青蓝如洗。
青族族长浑身剧颤。他望着黑云之上那个来人,满脸不可思议。
那如城墙般固若金汤的黑云渐渐稀薄,其后有天光透出,一束束落下,将其切割得四分五裂。
来者已经站到了裴语涵面前,一眼都没有看他们,只留下了一个红衣红裙的背影。
“邵神韵……”高楼之下,那个身材干瘦的老人忽然放肆而笑。
邵神韵看着他,神色冷漠:“如今整个北域,唯有你们北方妖族未肯臣服。本座听闻青妖在北方势力极大,你既然是北方族长,不知你可否代表北方群妖?”
青妖族长笑道:“你可知我们青妖一族是杀不死的,即使零落成泥,明年依旧可以重生,你无法以生死来谈条件,那还能用什么威胁?”
说道生死二字之时,邵神韵眼中似有大雾漫过,她冷冰冰的话语中陡然添了几分杀意,只是最后她漠然道:“修行从头再来,记忆支离破碎,何异于死?”
青妖族长笑道:“我族得天独厚,虽及不上妖尊大人所修的大长生,却也算是小长生,神魂轮回千年,其间奥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外人?”邵神韵看了他一眼:“所以说族长大人不肯归顺?”
青妖族长笑而不言。
邵神韵道:“青妖族或者杀不死,但是北方其他妖族,死了便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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