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祝永清在承恩山天环村,得知魏老叔住在兖州一信,心中大喜,便与丽卿统领本部,拔寨回山,一路不必细表。不日到了大寨,知希真等已早到了一日。永清、丽卿等一同上山,见了希真,随即卸甲韬戈,安兵刷马,大开筵宴。席间,希真对永清道:“贤婿可知本寨出了一样奇货?”永清、丽卿齐问何物,希真道:“磁窑局内,今番窑变变出一张磁床。据总局头目侯达说,此床四周的柱脚栏杆,有上等塑手,还塑得出;至于花纹楞角,格限玲珑,这般细致,虽通天下寻不出这样好塑手。四面里外花卉人物,虽书画家极好手,亦不过如此生动。这还不奇,那床额上十二面磁镜,日里看不过是洁白磁面,夜里却满室生明,可以夺灯烛之光,细看实是磁面。据侯达说,磁上挂油,能令黑夜生光,祖上传说如此,实不曾看见。今现在安置西厢房内。”永清、丽卿一齐要去看。
众人同进西厢房,只见一张磁床,高六尺,长六尺,阔四尺,一体浑成,毫无接笋;五福攒寿,四角花藻,玲珑剔透的天花顶;前檐垂着一带参差玉柱,中嵌十二面磁镜的床额,六枝羊脂白玉也似的大圆柱,西洋柱的栏杆,卷云床脚;里面细花装出湘纹席模样的床面。浑身淡描细画,端的界线分明,花纹清刻,实是希有之物。永清、丽卿一齐喝彩。欢喜得丽卿坐在床上只是笑。希真道:“侯达说这样奇物,可惜急切没销售处。”丽卿道:“不要销售了,这张床把与孩儿罢。”永清道:“小婿倒有一个销售他去处,可以得大利息。”希真问何处,永清道:“窖酒后密禀。”希真早已会意。大众出了西厢,重复入席,尽欢而散。
希真唤永清进内问道:“贤婿,你方才所说,莫不是要将此物送他到兖州去?”永清道:“正是。”希真沉吟道:“贤婿用甚妙计,我却猜不出。那李应并非虞公,岂肯受我壁马之诱?”永清道:“休在此物上设想。现在先叫孩儿们四路传言播扬,使各处知本寨有此异物,日后便可相机使用。这里先重赏募几个乐死之士,放在一边。这边小婿另有个奇巧机缘,路上撞着,正欲与泰山商议。”希真大喜,道:“什么缘巧?”永清道:“小婿有一个世交老叔,其人姓魏,双名辅梁,是个黉宫老宿,与先君最为莫逆。适才小婿在承恩山天环村,与他的儿子途遇,始知其徙居兖州。”希真道:“你说起此人,我同他也会过一面。那时在东京,不知那一家朋友有喜庆事,此刻想不起了,我曾与他同席,其人不是好酒量么?”永清道:“正是他。他那时与先君吃酒,总是一坛起票的。”希真道:“彼时我与他一席之会,听他谈吐,端的是有学问的人。贤婿究知此人何如?”永清道:“此人才富学博,心灵智巧,善于词令。江湖上的人,也有大半相好。不过性情之中,太梗直些,不肯趋炎附势,所以有些势利小人反忌惮他。迩年因家运不辰,门庭多故,家资也淡薄了。但为人极爱朋友。泰山久欲与秀妹妹亲往兖州观看形势,因无寄寓之地,迟迟未行,今此公在彼,岂不是好机会。”希真听了,顿然心生计较,便问道:“令世叔才干智谋何如?”永清道:“较之吴用,足可并驾齐驱。”希真道:“贤婿既说到此,愚意不但借他作寓了。”永清沉吟一回,转笑道:“泰山敢是要他作内线?此意小婿亦想到,据他令郎说,他在兖州大为吴用、李应之所契重,他托病为辞,不去溷迹。只是他身分清高,性情恬退,未必肯从此役。”希真道:“且待我此去说说他看。烦贤婿作起书札,容我前去。”永清应了退出。希真便与慧娘商议,往看兖州形势,将永清的话细细说了。慧娘喜道:“既有此位魏先生,我们看不转的形势,但问他也尽够了。”希真亦喜。
次日,希真改扮了老儒生,慧娘改扮了少年公子。又教尉迟大娘改扮一个壮仆,以便贴身伏侍慧娘;四个精细心腹喽-扮作脚夫。教永清、丽卿看守山寨。希真带了永清的书信,一行七众,三匹头口,一同起行。不日到了兖州,径投甑山魏居士家来。
希真叫慧娘等靠后一步,希真带尉迟大娘先到门首,向应门童子通了个假名姓,说有故人书信面交。童子进去通报,希真已走进中庭。只听得里面痰咳之声,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出来,相貌清奇,骨格非凡。希真一看,果是魏辅梁。那魏辅梁一见希真,便绉眉熟视道:“面善得紧,竟记不起了。”希真道:“小可在东京时,曾与阁下同席过的。”辅梁把眼泛了一泛,顿然记起,点一点头,早已会意,便道:“张兄,久违了。”二人各唱了喏,逊坐。希真便叫尉迟大娘招呼慧娘等进来相见,各道了假名字、假眷属。辅梁随口答应,心中早已瞧科,便邀希真等后轩叙话。吩咐童子看茶讫,便对童子道:“你看门去,不叫你不必进来。”童子应了出去。辅梁道:“道子轻身来此,定有非常事故。”希真便将永清的密信交出,辅梁从头至尾一看,便道:“玉山贤侄之意,原来如此。仁兄既来,竟屈敝庐,权贸信宿,不过粗茶淡饭而已。”希真道:“怎好打搅。”辅梁道:“都是至好,何必客气。我不说亵渎,君亦无须说搅扰。”希真称谢。辅梁道:“仁兄乃心王室,不惮跋涉道路,轻身入探虎袕,实乃可敬之至。但兖州百般坚固,李应又是将才,诚恐未能恢复。”希真道:“依兄所论,莫不成把王事弃置了罢休。倘其中另有高见,乞赐示一二。”辅梁道:“吾兄且慢,小儿少刻便来,弟当命其奉陪仁兄前去阅视。”说未了,魏生自外来,相见了,叙话。
希真等扰了午饭,辅梁便命魏生陪希真、慧娘去各处闲游。希真问辅梁道:“今日宜先向何处?”辅梁道:“东西镇阳关,关门陡立,中夹泗水,峻险异常,除飞鸟可以直上。惟西南飞虎寨一处,仁兄请往视之,仁兄高才,或有可乘之机。”希真讨教。当时三马并行,逦迤到了飞虎寨,只见壁垒庄严,十分完固。慧娘着了一回,便登高阜,四路观望,但见营汛烽火,无不如法。又顺路走过兖州西门。希真与慧娘一面看望,一面沉吟,大宽转走回甑山,辅梁迎入叙坐。辅梁道:“仁兄观飞虎寨何如?”希真道:“难,难,难。昔商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今此地无内间,断难破得。”辅梁听了这话,心中早已有些明白,只扯开泛论事务。希真亦未便下说。晚膳毕,又畅谈一切,各归卧室。
夜间,魏生对辅梁道:“孩儿观陈道子端的忠诚可敬,此番探视兖州,左难右难,其意实有求于爹爹,爹爹何不勉为陈元龙赚吕布之事乎?”辅梁叹道:“我非不知,亦非不能,但人各有良,李应虽是强盗,待我未尝失礼,我怎好算弄他。”魏生亦不再说。
次日黎明,慧娘起来,对希真道:“姨夫昨日说魏公,我看他有点心动,姨夫今日必须极力兜他来。有此人在兖州,那怕镇阳关是生铁铸成的,也要打他破。”希真点头。梳洗毕,登厅复见辅梁,故意与辅梁谈得投机,陈说肺腑。希真便乘势将李应契重他的话问了一句,辅梁便将李应怎样礼貌,自己怎样瞧他不起,怎样泛常应酬他的话说了。希真便又泛论古今兴亡得失,以及贤才不遇之事,说到分际,希真便接口道:“即如吾兄,如此学问,如此才智,不能见用于王朝,小弟亦代为抱恨。”辅梁道:“功名富贵,我倒也看得平淡。所可叹者,世事不平,人心颠倒,只管趋财奉势,不顾曲直是非。况且我辈命运不佳,亦无意出而问世。”希真道:“仁兄说那里话来,大丈夫生于今日,正当拨乱反正之时。至于命运一层,时有利不利也。叨在至好,奉劝吾兄,万不可心灰。即如我陈希真,吃尽多少苦头,尚且不敢作退休之想,总想除奸锄暴,报效朝廷。若吾兄年纪比我少壮,才能又在我之上,将来事业正未可料。若就此怀宝迷邦,终于岩壑,希真不为足下一人惜,窃为朝廷惜之。”辅梁愕然片刻,笑道:“道子兄欲用我乎?我非不屑为君用,不过我恬退多年,世务生疏。”希真道:“足下若不忍于李应一人,而置山东数百万生灵于不顾,未免妇人之仁。总而言之,须看朝廷面上,吾兄决不可辞。”辅梁道:“也说不得了,欲报朝廷,不得不灭梁山;欲灭梁山,不得不取兖州。日后辅梁见李应于地下,辅梁亦有以藉口。然有二事,道子务要应允。”希真道:“愿闻。”辅梁道:“一者,事成之后,乞留李应一命,望勿快心歼戮;二者,阁下勿为辅梁叙功邀赏,以使天下后世知魏辅梁之除李应,非为一身求荣,实为朝廷除患也。”希真知其意不可夺,一一应了。辅梁道:“先请教道子妙计。”希真道:“正要先求指教,吾见何出此言。”辅梁道:“非也。梁山畏惮吾兄,上年宋江于李应,已有坚守不出之谕。近闻宋江在莱芜,尚未回寨,而盐山解运之粮饷,被官兵所夺,盐山又被官兵攻围十分紧急。宋江自问难以兼顾,特又加紧飞报通知兖州、濮州、嘉祥等处,谆嘱坚守。仁兄想,彼遵令坚守,辅梁将奈之何?攻敌者,攻其所必救。飞虎寨为彼所必救之区,吾兄须自思一破飞虎寨之法,方为尽善。”
希真听罢,便与慧娘絮议,良久道:“得之矣。”便转身对辅梁道:“烦吾兄如此如此,可以集事否?”辅梁笑道:“仁兄此计,并能使其不及救,真是妙极。再依我如此如此,定可集事。只有一事,尚须预备。”希真问何事,辅梁道:“尚须心腹勇士一员。”希真道:“此事容希真徐求之。”当下密仪,色色停当,希真、慧娘皆大喜拜谢。又饮酒畅叙,希真道:“费魏兄如许苦心,希真一毫无报,何以自安。”辅梁道:“道子说那里话来。各为朝廷大事,道子何必报我。”希真叹服不已,便道:“我等不便久留,就此告辞。”辅梁拱手道:“请了。道子征鞭三策,兖州寇盗一空矣。”
当时希真、慧娘辞了魏家父子,带了众人,出了甑山,一路欣欣得意而归。祝永清迎接上山,知了这信,也是欢喜,便依计行事。慢表。
且说魏辅梁自送希真起身,到了次日,备乘轿子,进兖州城,到报恩寺去一转。拈香毕,寻寺内方丈僧闲谈。原来这方丈僧最趋奉李应,当日见辅梁到来,知辅梁是李应契重之人,李应屡请他不得进城。这番进来了,方丈接待十分恭敬,便问道:“老居士府里转来的么?”辅梁道:“不曾。”那方丈听了,便想献勤于李应,便暗地叫侍者去通报李应,这里盘住了辅梁,谈个粘长天。
须臾,听得寺外鸣金喝道,报称李头领到来。方丈慌忙披搭大衣出来迎接,李应道:“魏先生在那里?”方丈道:“在禅房里。”李应随进了禅房,辅梁立起拱手道:“李兄久违了。”李应大喜道:“贵恙全愈了?”辅梁道:“前蒙吾兄荐来张履初先生,的是妙手,小弟服药二十余剂,诸恙渐平,惟喘嗽未除。深蒙雅爱,尚未致谢。”李应道:“岂敢。”二人在禅房逊了坐,寺僧献茶。二人叙谈,李应便请辅梁到府中去。辅梁道:“小弟此来,便道不诚。今既与吾兄会遇,就此告归,容异日专程奉谒。”李应道:“先生直如此见外。”辅梁道:“非也。天色已暮,甑山路远,吾兄不必留我,现在贱躯粗适,不时好来亲近。”李应暗想道:“吴军师教我招致此人,又诫我只可待以诚敬,不可强逼,叵耐他托故不来。今日难得这番机会,若放了他去,又不知何日进来哩。”便道:“日暮何妨,便请草榻委屈。”再三苦留,辅梁道:“如此说,小弟再不趋府,却是不恭了。”李应大喜,便同辅梁回府。方丈僧鞠躬合掌而送。
李应请辅梁进府,时已掌灯。李应吩咐治筵,辅梁逊谢入席。席间,辅梁只是应酬闲谈。李应想:“不乘此说他来此,更待何时。”便打起精神,与辅梁谈得十分投机,便渐渐倾吐肺腑,只见辅梁口角渐渐有些松动。酒闹席散,请辅梁书房安置。李应竟不进内,与辅梁连床共语,渐说到“公明哥哥忠义无双”的话,只见辅梁不觉深深叹服了几句。渐渐论到军务,辅梁却逊谢不敏。李应道:“仁兄何必过谦。仁兄这般奇才,埋没蓬蒿,岂不可惜?”辅梁道:“非辅梁不屑从事,实缘樗废已久,世务生疏。”李应道:“总而言之,须看忠义面上,吾兄万不可辞。”辅梁道:“既蒙仁兄错爱,小弟苟有一隙之明,无不奉告。至于弟生性疏野,吾兄若欲宠之以爵位,拘之以职守,是犹捉辅梁入樊笼也,断难遵命。”李应十分叹服。次日,辅梁道了深扰,辞别回山。一月无话。
忽一日,李应在府内闲坐,只见鬼脸儿杜兴,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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