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保留我的记忆吧!”
“噢,是的!”他喊道,“那是我临终时的祈祷,我那时不再祈求自由,而祈求记忆。我怕自己会发疯,忘了一切。噢,上帝呀,您保全了我的记忆!我感谢您!我感谢您!”
就在此时,火把的光亮照明了墙壁,向导走过来了。
基督山向他迎上去。
“跟我来,先生。”向导说。
他不上楼梯,领着伯爵从一条地道走到另一间黑牢的门口。
到了那儿,另一些纪念又冲到伯爵脑子里。
他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神甫画在墙上、用来计算时间的子午线,然后他又看到那可怜的神甫死时所躺的那张破床。
这些东西不但没有激起伯爵在他自己的牢里的那种悲哀,反而使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柔和的感激的心情,他的眼睛里禁不住流下泪来。
“疯神甫就曾关在那儿的,先生,这是那年轻人进来的地方,”向导指着那仍未填塞的洞口。“根据那块石头的外表,”他继续说,“一位有学问的专家考证出那两个犯人大概已经互相往来了十年。可怜的人!那十年时间一定很难过的。”
唐泰斯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金路易,递给这个虽然不认识自己,却已经第二次对自己表示同情的人。
向导接过来,心里以为那只几块银币,但火把的火使他看清了它们的真实价值。
“先生,”他说,“您弄错啦,您给我的是金洋。”
“我知道。”
向导吃惊地望着伯爵。
“先生,”他喊道,简直无法相信他的好运,“您的慷慨我无法理解!”
“这很容易理解,我的朋友,”伯爵说,“我也曾当过水手,您的故事我听起来要比别人讲得更动人。”
“那么,先生,”向导说,“既然您如此慷慨,我也应该送您一样东西。”
“您有什么东西送给我,我的朋友?是贝壳?是麦秆纺织的工艺品?谢谢您!”
“不,先生。不是那些。是和刚才讲的故事有关的东西。”
“真的?”伯爵急切地问道,“是什么?”
“听我说,”向导说,“我想,‘在一个犯人住了十五年的牢房里,总是留有一些东西的。’所以我就开始敲墙壁。”
“呀!”基督山喊道,想起了神甫藏东西的那两个地方。
“找了一些时候以后,我发觉床头和壁炉底下听来像是空的。”
“是的,”伯爵说,“是的。”
“我翻开石板,我发现……”
“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伯爵大叫道。
“您怎么知道的?”向导惊奇地问道。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这样猜测,因为牢房里所发现的大多是那一类的东西。”
“是的,先生,是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您还留着吗?”基督山大声问道。
“不,先生,我把它卖给游客了,他们认为那是件很稀奇的东西,但我还留着一件东西。”
“是什么?”伯爵着急地问。
“像是一本书,写在布条子上的。”
“去把它拿来,我的好人,可能那是我感兴趣的东西,您放心好了。”
“我这就去拿,先生。”那向导出去了。
伯爵于是在那张死神使它变成了一座祭台的床前跪下来。
“呵,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说,“你给了我自由、知识和财富;你就跟那些比我们优越的生灵一样,有分辨善恶的本领,倘若在坟墓深处还能有某些东西跟留在世间的人息息相通,倘若人死后灵魂还能流连在我们曾经在那儿深深爱过、受过苦难的地方,那么,你这高尚、深邃、超尘拔俗的灵魂呵,我恳求你,我凭着你给过我的父亲般的爱以及我对你的儿子般的尊敬恳求你,请你告诉我一句话,或者让我看到一个征兆,或者给我一点启示,帮我把心底里的最后这点疑虑也消除了吧,因为倘若不把这种疑虑转变成确信,它就会变成悔恨和内疚的啊。”
伯爵低下头,两手合在一起。
“拿来了,先生。”背后传来向导的声音。
基督山打了一个寒战,站起身来。
向导递给他一卷布片,那些布片是法里亚神甫的知识宝藏,这是法里亚神甫关于意大利王国的那部巨著的原稿。
伯爵急忙拿过来,他的眼光落到题铭上,那上面写道:
主说,您将拔掉龙的牙齿,将狮子踩在您的脚下。
“啊!”他喊道,“这就是回答。谢谢您,我的父亲,谢谢您!”
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夹着十张一千法郎钞票的小皮夹。“喏,”他说,“这个皮夹送给您。”
“送给我?”
“是的,但有一个条件:您得等我走了以后才能打开来看。”
说完,他把刚得到的这件对他来说比任何珍宝都更贵重的纪念品,放进胸口的衣袋里,疾步走出地牢,出城堡回到了游船上。
“回马赛!”他说。
然后,他回头用眼睛盯住那座阴森森的牢狱。
“该死,”他诅咒道,“把我关在这座阴森牢房里的那些人!该死!忘记我被关在牢房里的那些人!”
当他经过加泰罗尼亚村的时候,伯爵把头埋在大衣里,轻声呼唤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获得了全胜,他两次推翻了怀疑。
他用一种温柔的几乎近于爱恋的声音所呼唤的那个名字,是海黛。
上岸以后,伯爵向坟地走去,他相信在那儿一定可以找到莫雷尔。
十年以前,他也曾虔敬地去找一座坟墓,但他枉费了一番心思。他带着千百万钱财回法国来的他,却没找到他那饿死的父亲的坟墓。
老莫雷尔墓地上也曾竖立过一个十字架,然而那十字架早已塌落,像所有掘墓者捎回公墓里倒朽的十字架一样,他的掘墓人将他的十字架也付之一炬了。
这位可敬的商人还算比较幸运,他能躺在他儿女的怀抱中合眼,他能被子女领着躺在比他早逝两年的妻子身旁永恒地安息。
两块大理石上分别刻着他们的名字,竖在一片小坟地的两边,四周围着栏杆,四棵柏树浓荫掩映。
莫雷尔正靠在一棵柏树上,两眼直盯着坟墓。
他悲痛欲绝,几乎失去了知觉。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您不应该看坟墓,而应该看那儿。”他以手指天。
“死者是无所不在的,”莫雷尔说,“我们离开巴黎的时候,您是这样告诉过我吗?”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您在途中要求我让您在马赛住几天。您现在还这样想吗?”
“我什么都不想,伯爵,我只是想,我在这里可以比别处少一点儿痛苦。”
“那也好,因为我必须得离开您了,但我还带着您的诺言呢,是不是?”
“啊,我忘记了,伯爵,”莫雷尔说,“我忘记了我说过什么话。”
“不!您没有忘记,因为您是一个恪守诺言的人,莫雷尔,因为您曾经发过誓,而且您要重发一遍誓。”
“噢,伯爵,可怜可怜我吧!伯爵,我已经够不幸的了!”
“我曾认识一个人,他比您要不幸得多,莫雷尔。”
“不可能的!”
“唉!”基督山叹息一声,“这就是我们可怜的人类诸多自负之一,每一个人都以为,他比在他身旁哭泣呻吟的不幸者更不幸。”
“还有什么比得上失去世界上唯一所爱唯一所希望的那个人更痛苦?”
“听着,莫雷尔,请您注意听我要对您说的话。我认识一个人,他也像您一样,曾把他全部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这个人当时还年轻,他有一个疼他的老父亲,他有一个爱他的未婚妻。就在他快要娶她时,一场命运的捉弄剥夺了他的自由,夺走了他的情人,毁掉了他梦寐以求坚信不疑的一生。倘不是上帝后来的启示说,这一切都是上苍为他一生的安排,他真要怀疑上帝的善良了。可是他当初对这种命运的捉弄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的不幸,最后还是被打进一间黑牢的底层。”
“啊!”莫雷尔说,“黑牢里的人迟早是可以出来的。”
“他在那儿住了十四年,莫雷尔。”伯爵把手放在那青年的肩头上说。
马克西米利安打了一个寒战。“十四年?”他自言自语地说。
“十四年!”伯爵重复说,“在那个期间,他有过许多绝望的时候。也像您一样,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想要自杀。”
“是吗?”莫雷尔问道。
“嗯!在这最后的时刻,天主通过一个凡人给了他启示,因为天主已经不再创造奇迹了;也许一开始(被泪水蒙住的眼睛,是要一些时间才能完全睁开的),他并没有理解天主无限的仁慈;但是最终他懂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奇迹般地从坟墓中出来时,已经改变了容貌,变得富有,变得有权势,他几乎成了凡人的上帝;他的第一声恸哭是为父亲而发的: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也死了。”莫雷尔说。
“是的,但您的父亲是在您的怀抱里去世的,他有钱,受人尊敬,享受过快乐,享足了天年。他的父亲却死在穷苦、绝望、怀疑之中。当他的儿子在十年以后来找他的坟墓时候,他的坟墓无法辨认了,没有一个人能说,那儿躺着您深爱的父亲!”
“上帝啊!”莫雷尔叹道。
“所以,那个人才是比您更不幸的人啊,莫雷尔,因为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坟墓在那里都不知道!”
“但他至少还有他所爱的那个女人。”
“您错了,莫雷尔,那个女人……”
“她死了吗?”马克西米利安问道。
“比死更糟糕!她是个薄情女,嫁给了迫害她未婚夫的一个男人了。所以,您看,莫雷尔,他是一个比您更不幸的情人。”
“他得到上帝的安慰了吗?”
“上帝至少给了他安宁。”
“他还希望再得到快乐吗?”
“他一直在追求着马克西米利安。”
年轻人把头垂到他的胸前。
“您牢记我的诺言吧,”他沉思了一下,把手伸向基督山说,“只是记得……”
“十月五日,莫雷尔,我在基督山岛等您。四日那天会有艘游艇在巴斯蒂亚港等着您,这艘游艇叫欧洛斯希腊神话中的东风神或东南风神。号,您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船长,就会带您去见我的。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是不是,马克西米利安?”
“说定了,伯爵,我会照您的话做的,但您记得住十月五日——”
“孩子!”伯爵答道,“您不知道一个男子汉的承诺意味着什么!我对您讲过二十遍啦,假如您想在那一天死,我可以帮您的忙。莫雷尔,再见了!”
“您要离开我了吗?”
“是的,我要去意大利办点事,让您一个人在这里,让您一人同不幸奋斗,让您一人同天主向他的臣民派来的那只巨翅神鹰搏斗,让神鹰把他们夹在爪间叼走;该尼墨得斯该尼墨得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美丽的牧羊童子,宙斯化作鹰把他掠走,作为神的侍酒童子。的故事不是一则寓言,马克西米利安,那是一个比喻。”
“您什么时候走?”
“立刻就走,汽船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一个钟头以后,我就离开您很远啦。您可以陪我到港口去吗,马克西米利安?”
“我悉听您的吩咐,伯爵。”
莫雷尔把伯爵一直送到港口;宛如巨大的羽翎的白烟,已经从黑色的烟囱喷向半空中。不一会儿,汽艇起航了,一小时以后,正如基督山刚才说的,这缕羽翎般的淡淡的白烟已经隐隐约约地积在东方天水相接的地平线上,融入初起的夜雾中去了。